四十三 昌礼昏昏睡去,过了不到一个钟头,突然抽疯,身子抽搐,眼睛向上翻,嘴里 吐白沫,拍他抱他全无反应,随着失去知觉。凤屏吓坏了,忙抱上他,随手拉过床 上的毛毯包好,冲下楼,一面大叫:“惠娃,我送礼娃去红十字医院。” “我也要去。”文惠叫。 “不可以,留在家里,爸爸回来跟他讲。” 凤屏抱着昌礼,冲出家门。外面下着大雨,乌蒙蒙的,看不见凤屏奔跑的身影。 只听见雨地上噼里啪啦急促的脚步,轻轻重重地响。文惠和昌义回进屋,坐在 楼梯上发呆,听着外面的雨声,数着秒针的跳跃。九点半,门推开了。文惠和昌义 跳起来。 冲到门口,嘴里叫:“姆妈,姆妈……”但回家来的,不是凤屏,是方岳。 文惠扑到方岳怀里大哭,结结巴巴地说:“礼娃到医院去了。” 方岳一听,慌了,问:“怎么了? 礼娃怎么了? ” “他昏了,抽风,去红十字医院了。” 方岳转身就朝门外跑,两个孩子跟在后面,不顾打伞,冒雨跑到医院。医院不 大,方岳浑身淌着水,逢人就问,在走廊里七转八转,冲到急救室。文惠和昌义紧 紧跟着。 三个人身上的水,流了医院一地。 急救室前,空无一人。宽宽的走廊,靠墙放着几张长椅,凤屏一个人坐在最头 的长椅上,两手蒙着脸。她的身边地上,积了一团水,身上还依然往下滴。方岳停 住脚步,不敢再向前走,去问凤屏。他心里恐惧,怕问那个不得不问的问题,他怕 听到不幸的回答。他有预感,看到凤屏坐在那里的身影,他晓得事情不好。 文惠冲过方岳,张着手,向凤屏跑过去,一边喊:“姆妈,姆妈。”她浑身湿 透,头发贴在额前,鞋子也灌满了水,在地板上吧嗒吧嗒地响。昌义也跟着文惠, 向前跑了两步,又停着,回头望望方岳,然后放慢脚步,随着方岳一步一步地走过 来。 凤屏把手从脸上放开,眼里都是泪,转过头,看着跑近的文惠。文惠扑进风屏 怀里,大声哭。方岳走近,甩着两手的雨水,轻声问:“怎么样了? ” 凤屏不答话,把文惠和昌义搂进自己怀里,把脸埋在两个孩子的头发里。 方岳站着,不知该怎么办,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亲手打儿子,儿子现在生 死不知。方岳脑子里翻江倒海一般,心头像千万枚钢针扎着流血。他蹲下身,两手 抱着头,痛哭,无声地痛哭。身上的雨水和着他的泪,流淌到医院的地板上。他担 忧昌礼的安危,他觉得对不起全家大小,他恨他自己。 过了不知多久,两个医生从急救室走出来。方岳凤屏马上站起身,盯着医生看, 不说话。两个医生走到他们面前,看着方岳凤屏,过了一会,叹口气,摇摇头,说 :“孩子的脑子跌坏了,我们用了许多办法,终于回天无术。” “你说,你说,他……”方岳张大嘴巴,说不清话。 一个医生摘下眼镜,用白大褂擦着,说:“你们准备后事吧。” “礼娃,娃,我的娃……”凤屏大叫着向后仰,倒下去。 两个医生手脚快,又有经验,估计到这种情况的发生,早有准备,伸手扶住凤 屏,放倒在长椅上。方岳呆立着,眼前一片空白,什么都看不见。文惠哭叫着,要 往凤屏身上扑,被一个医生拦腰抱住。昌义坐在凤屏脚头长椅上,望着凤屏,流眼 泪,没声音。 一个医生蹲在长椅旁,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打开盖子,拿瓶口在 凤屏鼻子前摇了几摇,凤屏有些动作起来。医生把小瓶盖好,装回大褂口袋。凤屏 醒来,突然大叫:“我的娃,我的娃……” 她直起身,跳下长椅,张开手臂,呼叫着冲进急救室,两个医生都没有把她拦 住。 昌礼那年四岁。 医院隔壁一座大楼,第二天新开张一家饭店,从高高的楼顶到地,垂挂着许多 灯饰,午夜十二点开始亮起,闪闪烁烁,把空中的雨丝都照亮,染了色。早上三点 钟,新饭店的工人都上了工,忙出忙进,张灯结彩,在雨地里呼喊欢笑。不到五点, 就开始有客人来捧场祝贺,车水5 龙,络绎不绝。大街上放起鞭炮,笑声,呼声, 车声,炮声,此起彼伏,天都亮得似乎比平时早了。 凤屏在昌礼的病房里,跪在儿子的病床前,两手拉着儿子的手,望着儿子的脸, 默默地流了一夜泪。方岳站在病房窗前,木然地站着,木然地望着窗,木然地流着 泪。 窗玻璃上反射隔壁饭店的灯光,顺着流淌的雨水移动,五颜六色,忽隐忽现。 方岳流泪的脸,湮没在斑斓的灯光雨水后面,模模糊糊,难以辨认。文惠和昌义躺 在走廊中的长椅上,半睡半醒,昏昏沉沉。 第二天上午,雨还是不停地下。殡仪馆送来小棺材,只有三尺长。凤屏给昌礼 换衣服,把方岳赶出病房,谁也不许进。她独自一人,给儿子换衣,一边换一边跟 儿子讲话。从小凤屏就这样讲,每天早上给昌礼换衣服,直到今年初,昌礼能够自 己穿衣才停。凤屏没想到,现在她又给昌礼换衣服,可这是她最后最后一次服侍儿 子。 “礼娃,你是最受苦的一个。”凤屏嘟嘟囔囔,“你一出世,就不幸,姆妈没 奶喂你,你没吃过姆妈一口奶。你吃罐头牛奶长大,姆妈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你。 姆妈想能再喂你一口姆妈自己的奶。娃,你醒醒,再吃姆妈一口奶……你一岁多一 点,就跟着姆妈,东跑西颠,受够了罪。在省城,姆妈整天担惊受怕,从来没跟你 玩过一天。 两岁头上,我们东藏西躲,没有饭吃,一天到晚吃藕粉,你从来不闹,乖乖地 吃。你从小没吃过多少肉,你要吃汤泡饭。从小到大,没人想着给你买玩具,你只 玩义娃玩剩下的,玩些瓶瓶罐罐,从来不吵。你能走路的时候,一个人走到门口, 手扶纱窗门站着,朝外张望小天井里的花草虫鸟,一声不响。你心里有过多少梦想, 你从来不跟姆妈讲。娃,不是你不讲,是姆妈从来没问过你。娃,姆妈后悔了,姆 妈该常跟你一块玩玩,姆妈该常跟你讲讲话。姆妈晓得,你最高兴的,是到天井去 捉蝴蝶,捉蚂蚁。 娃,姆妈跟你讲过,给你买几只蟋蟀。可是姆妈不好,一直没有给你买。娃, 你怎么不跟姆妈吵,不跟姆妈要呢? 娃,你醒转来,姆妈今天就给你买蟋蟀,蟋蟀 放在小罐罐里,会打架,会叫,可好听了。娃,你醒转来,姆妈不要你死,姆妈还 有好多好多故事要讲给你听,姆妈还要做好多好多好吃的给你吃,娃……" 不论怎 样地拖延,怎样地哭,怎样地停,衣服终于换好。殡仪馆的人,把棺材抬进病房, 把昌礼放进去。凤屏大叫一声,昏倒在昌礼的棺材上面。医生们又手忙脚乱,帮忙 救醒凤屏,扶她在昌礼的病床上休息。 天上全是灰黑的云,雨稀里哗啦地下。在雨地里,昌礼的棺材下进墓地挖好的 墓坑。殡仪馆的人默不做声,操作一切。墓坑旁,站着方岳,文惠,昌义。凤屏跪 倒在地上,对着墓坑哭。没有人打伞,雨水在每个人脸上流,搀和着泪,浇到胸前。 每个人的衣服都淋得透湿,却没有人感觉。 只一天,凤屏好像瘦了一圈,苍老许多,看起来不像是凤屏了。她从给昌礼换 过衣服,就一句话再没有讲过。小坟堆起来了,小石碑立起来了。凤屏抱着石碑, 放声号啕。她曾这样抱着文淑的石碑失声痛哭,文淑是四岁死的,现在昌礼又四岁 上死了。 凤屏的命怎么那样苦,儿女都这样小就死去。她这个姆妈不称职,她养不活儿 女,不配做母亲。凤屏哭嚎着,昏倒墓边。殡仪馆的人急忙把凤屏救起,连拖带拉, 扶上运送棺材的车,默默无声把一家人送回家。 方岳和文惠一起,给凤屏换下湿衣服,换上干睡袍。凤屏醒过来,两眼望着天 花板,一句话不说,默默地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