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方岳没有时间到书馆去,只给书馆总经理办公室秘书写了个短信,说明儿子去 世的消息,今天不能上班。同时又请秘书转告郭天南总经理,为了解决书馆的劳工 纠纷,应员工们要求,他已经决定辞职。请郭天南另请高明。待过几日,家里的事 处理完毕,再补写一份正式辞职书。 一家人一天没吃饭,没人觉得饿。晚上方岳煮了面,也没有人吃。半夜,没有 人能睡着觉。方岳在天井里坐了一夜,任雨浇淋。到天快亮的时候,方岳走回屋, 湿衣泥脚,头发蓬乱,下巴尖削,背弓了,腰弯了,腿曲了,步伐也蹒跚。一夜之 间,方岳苍老了,消瘦了,神志恍惚。他径直走上楼,走进卧房,到凤屏床前,一 字字对凤屏说:“我只求你饶恕我。从今往后,我一生一世,绝不碰孩子们一指头, 我起誓。” 方岳说完,转身走出屋门,走出房门,走出院门,不见了。谁也不晓得他去哪 里,去做什么。他自己也不晓得,他只是在马路上走,在人群里走,没有目的,没 有感觉。 他一直这样走到下午,两条腿麻木了,软绵了,不由自主,在一大群拥挤的人 堆之中。 瘫倒在地上。 半昏迷中,他看到好些青面獠牙、奇形怪状、五彩斑斓的鬼脸,在眼前旋转跳 跃,张着血盆大口,呲着牙,又向他扑来。几个鬼手里还拿着各种各样的武器,刀 枪剑戟、斧钺钩叉,一齐向他砍下。方岳闭上眼睛,等着那巨口的吞咬和那兵刃的 劈杀。他昏过去了,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城隍庙里,周围全是人,弯着腰望着 他。人头上方,高处站立着各种神像泥塑,模摸糊糊的,天色已经苍茫。再细看, 原来是一个警察把他摇醒的,那警察的身边站着文惠。 方岳出门一天不回家,凤屏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不讲话。昌义饿得哭,九岁的 文惠只好到厨房灶前,生火做饭。那天晚饭,方岳煮的面,到现在还没吃完,文惠 把灶里火点着,把锅放到火上热。灶里火没有真的着起来,一会就熄灭了。文惠摸 摸灶眼上的锅,好像温温的,就把面盛出来,自己和昌义两个,马马虎虎地吃了一 顿。到下午,方岳还没回家,昌义吓得哭起来。文惠对昌义说:“我去找爸爸,你 在家里,不要出去。” 昌义答应了,坐在凤屏床前等。 文惠走到马路上,不知到哪里去找,东走两条马路,西走两条马路,最后走迷 了.站在马路当中,大哭起来。一个警察走过来问,文惠告诉他自己家里的不幸, 告诉他找不到方岳了。那警察拉着文惠的手,在马路上问来问去,找到城隍庙来。 方岳站着,衣衫褴褛,形容枯槁。警察把方岳好骂一顿,让他领着文惠回家。 方岳什么也没听清,摇摇摆摆,跟着文惠回了家。 第三天早上,凤屏终于起了床。她默默无语,洗了脸,换了衣服。文惠上前, 拉住凤屏的手。凤屏没有转头看她,也没讲话,领着文惠出门。 母女两人在街上走,凤屏好像并不晓得她要去哪里,朝东走了一阵,又朝西走。 文惠跟着,抬头看看凤屏,不讲话,又跟着走,过一会,又抬头看看凤屏,还 是不讲话,跟着走。最后,凤屏站住脚,四周张望一会,低头问文惠:“惠娃,我 想去礼娃的坟上,不记得路了。” 埋昌礼那天,凤屏一直在半昏迷的状态中,从墓地回家,根本全昏迷,是殡仪 馆的人开车,把她送回家的。但是文惠记得路,文惠没讲话,拉住凤屏的手,转过 身,顺着大街朝南走。走到大街尽头,向左一转,就看到那一片墓地。她们不讲话, 默默地走,文惠在前领路,凤屏在后跌跌撞撞地跟着,到了昌礼的坟前。 凤屏跪下来,文惠也跪下来。 埋葬昌礼那天下大雨,天晴之后,坟堆上的土结成硬块,又裂开,一片一片, 奇形怪状,卷着边缘。但还是看得出,这是一座新坟。周围的旧坟上,干裂的土块, 都是黑色的,而昌礼坟堆上,裂开的土片,还是干鲜的黄色。坟前的小石碑,让雨 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好像透明一样。碑上刻的两行小字,鲜红鲜红:田昌礼公子1926 年3 月15日--1930年8 月29日凤屏跪着,没有声音,流着眼泪,看着那小小的坟头, 那小小的石碑,很久。然后伏身到那小石碑上,搂着,把脸紧贴在碑上,眼泪一串 串滴落到碑上,又顺着石碑边缘流下,渗到坟地里去。凤屏嘴里嘟嘟囔囔着什么, 好像她平日跟昌礼讲话一般,在嘱咐昌礼上天之后要记得穿衣吃饭,不要着凉感冒 生病,又像在述说自己做母亲的不是,四岁上就丢开昌礼去了。凤屏嘟囔了好半天, 文惠跪着,不敢动,也听不清凤屏讲些什么。 时间好像在静默和悲哀中流逝,又像在思念和悔恨中停滞。凤屏从石碑上放开 手.跪着用膝盖走路,绕着小坟堆,用两只手,把一片干裂的土块掰碎,重新撤回 坟头上去,又拿手拍平整,然后又拿起另一片干裂的土块。文惠看到,也跪着用膝 盖爬到坟前,学着凤屏的样子,拿起一片干裂的土块,掰碎撤回,拿手拍平。 一双弯曲骨节突起枯干的大手,一双幼嫩粉红的小手,一行一行,一片一片, 掰碎土块,撤回新土,拍整坟头。初秋的风,好像怕惊扰这一对母女,轻轻地吹过。 坟场上立着的树,低着头,摇曳枝叶,刷刷地哭泣,偶而还从叶片上滴落下一两粒 泪珠来,在阳光下闪着亮光。 都弄好了,整座坟头都覆盖好新土,没有一片干裂的土块。凤屏又齐齐把坟头 拍过一遍,才站起来,没站稳,向前跌了一步,扶住文惠的肩膀,才站稳。然后文 惠拉住凤屏的手,慢慢走出坟场,树叶间透下的阳光疏影,散落在一大一小弯着的 脊背上。 凤屏没有回家,她领着文惠,从昌礼的墓地,一直走到她星期天常去做礼拜的 基督教堂。凤屏拉着文惠,走进去,跪倒在基督的神龛前,双手合十,抬眼望着耶 稣画像忧郁的面容,默默祈祷。教堂高大的圆顶上画着彩色的图,描着金线。两边 巨大长方形的玻璃窗拼着五颜六色的玻璃。一排排长木椅,好像都低着头,跪在神 像面前。 轻轻的钟声在高大空旷的教堂回荡不已,似乎有悠悠的歌声从天上降下来。宁 静,亲切,祥和,仿佛把凤屏和文惠带着,飞升起来,融进高远广阔的蓝天。 大约在教堂里祷告了两个时辰,凤屏站起身,走上前去,到供桌边,取一根香, 在一支蜡烛火上点燃,再伸过去,用这香火头点燃另一支蜡烛,嘴里说:“娃,愿 你在天上能过快乐的日子。姆妈会每天为你祈祷,求上帝保佑你。” 然后凤屏领着文惠,慢慢走出教堂。 从那以后,凤屏一直不大言语。除了往日一样,招呼一家人吃喝以外,凡有空 闲,凤屏就坐在昌礼原先睡觉的床上,做小衣服。凤屏在教堂里,对耶稣基督许了 愿,她每年要做好一百件小孩衣服,像昌礼能穿的那么大小,送到教堂去,分给别 的小孩子穿。夏天,她在家里烧水熬粥,到街上摆摊,给小孩子施粥。每天一百碗, 每年施一百天。她想多做好事,超度昌礼。她想,昌礼活着的时候没多少玩乐,死 了以后在天堂里,能够得到一些补偿。凤屏多做了,耶稣晓得了,会让昌礼多一点 玩乐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