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这样过了一年,第三个儿子出生。虽然昌礼死了,家里人还是称他老二,所以 新生儿是老三。三儿出生那天,凤屏特别请住在上海沪西的一位娘家表姐来,说是 心里难过,生孩子的时候,想找个娘家姐妹在身边。娘家表姐夫妇两个都来了,在 楼下陪方岳坐,凤屏在楼上,很顺利完成生产。助产医生欢天喜地把老三洗干净, 抱下楼给大家看。 娘家表姐坐在床边,轻声对凤屏说:“你们礼娃死了一年。这孩子出生,要过 继出去才好养大。现在送给我们,应该能保他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凤屏抱过医生递来的新生儿,眼泪流在他脸上,过了一会,说:“我把他送给 你们,只要保得住他性命。”说完,又哭起来。 娘家表姐赶紧不住声劝。好一会,凤屏止住哭,说:“我没有喂过礼娃一口奶, 他死了。这孩子,我一定要喂他奶。等他长大,能自己吃饭,再送到你家去。” 娘家表姐一个劲点头,说:“不急,不急,我们只是帮你保住孩子的命。你好 好奶孩子,一家人,不分彼此。” 凤屏说:“就请你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娘家表姐犹豫一下,说:“要保住他长命百岁,我们想了,觉得断一断你家儿 子的姓名顺序才好,所以想叫他永康,不知你怎么想。” 凤屏说:“好的,就叫永康。啊,永娃,永娃。”叫着叫着,凤屏眼泪又流下 一大片。方岳坐在一边,一句话没说。所有一切都由凤屏说了算。 永康过百天的时候,正是春天,连日大雨,弄堂到处是水。凤屏正在天井里清 理积水,忽然门外停下一部摩托车,接着听见一声吼:“田方岳电报。” 凤屏赶紧打开大门,送报员一腿支在泥水里,用缩在雨衣袖里的手,送过湿淋 淋的电报。凤屏湿淋淋的手接了,又在电报员手里的签收单上签了字。然后她关好 大门,把电报塞在怀里,跑进屋子,交给方岳,两手理着头发,问:“什么事情, 要发电报。” 方岳打开一看,就笑了;“是北平师范大学史学系学生会请我去做教授。” “那有什么紧急,下雨天的送来。” “北平又没有下雨,他们怎么晓得这里下雨,”方岳在书桌边坐下,觉得纳闷, 聘请教授,为什么由学生会发电报。不过想了一想,又对凤屏说:“总之,我们现 在是有机会去北平了。” “你要答应么? ” “我想想看,这事不急,明天再回信不迟。” 不想第二天,同一位电报局送报员又骑了摩托车,冒雨来到方岳家,一腿支在 泥水里,用缩在雨衣袖里的手,送过湿淋淋的电报。又是凤屏跑出去,用湿淋淋的 手接了。这位送报员抹抹脸上的雨水,说:“你家北平亲友的事,件件都是急事。” 凤屏无话可说,送报员驾着摩托车,摇着头,在泥水里走掉。 方岳正在屋里给北京师范大学写回信,接过凤屏递来的电报一看,大笑起来, 说:“这是北京大学法学院周炳琳院长来信,请我去做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聘书 业已寄出,要我收到以后迅速北上。” “那么南京中央大学怎么办? 还有昨天聘你的北平师范大学? ”凤屏问。 方岳没理会,将那电报翻来覆去看了几次,说:“我马上给中大朱校长写信辞 职。” 说着就坐下来,握住毛笔,凝神沉思。 凤屏不再打搅他,轻手轻脚走进厨房,给方岳换了新茶,送过来。方岳写过几 字,重新读读,摇摇头,把信撕掉,又重新写。如是几次,终于算是满意了。然后 他喝了几口茶,再给北平师范大学史学系学生会写信,说明已接受北京大学教职, 预定到北平之后,再做讨论,可以兼任师大史学系讲师。 当天晚上,方岳打了伞,到邮局发了信,同时给北京大学周炳琳院长回了封电 报:收到电报,一接聘书,即刻北上。回到家,方岳对凤屏说:“我要去买两口铁 皮箱。” 凤屏记起,五年前方岳在沪林书局做小编辑,生了重病,见邻居先生搬家到北 平去教书,行装里有两口铁皮箱,很是羡慕。当时就说过,哪一日他自己到北平做 教授,一定也要两口铁皮箱。现在他真的要到北平去做教授,还没有忘记买两口铁 皮箱。 第二天开始,凤屏仔细地替方岳收拾行装。这次是真的远行,不是三天南京, 四天上海了。两个人商量一夜,知道夏天以前全家一起搬,收拾不过来,所以还是 方岳先去,凤屏慢慢收拾妥了,再带儿女们,到北平去团聚。 第三天,万没想到,大雨之中,南京中央大学朱家骅校长,忽然举着伞,跑来 方岳家。他站在门口,把伞收拢,甩动几下,要把水甩在门外,说:“好大雨,好 大雨。” 方岳慌忙一边叫凤屏泡茶,一边迎过来,接过朱校长手里的伞:“朱校长有什 么事,招呼一声,我就赶到学校去了,何劳跑到上海来。” 朱校长拍着身上衣服,用手抹抹头发,对方岳说:“我今天早上接到你的信, 大吃一惊。北京大学聘你任教,自然是好事,但田先生不能再考虑一下,一定要走 么? ” “北京大学是我的母校,母校的聘约不可以推辞。”方岳为难地说。 凤屏端来茶盘,放在桌上,轻声说:“朱先生请用。”然后轻轻走开去。 朱校长叹口气,在桌边坐下,捧着茶杯,说:“一个大学的风气,以中国文学 及史学两系为枢纽。我计划一步一步对中央大学的文史两系加以充实,已经约到顾 颉刚教授到史学系来,很希望方岳兄能留下,一起努力。” 方岳很感动,说:“北京大学也是朱先生的母校,朱先生当为了母校而让我去。 我的学问还差得很远,愿意回母校力求上进。朱先生的计划很好,以后一定会成功。 方岳很惭愧,不能协助,以观其成。” 朱校长好一阵不言语,最后叹口气,站起来,伸出手,说:“祝你一路平安。” 方岳忙伸两手,握住朱校长的手,用力地摇,不住声说:“谢谢朱校长,谢谢 朱校长。” 朱校长拿起伞,又冒着大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