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却不料,刚开学几天,九月十八号日本人在东北发动事变,北平忽然好像很危 险。 南京上海也是一片人心惶惶。有个朋友托人带口信来,说方岳在北平各间大学 演说,每次讲堂内外都是数千学生,鼓掌欢呼,快要闯祸了。凤屏一听,连夜收拾, 带儿女北上。她晓得,方岳又是北伐革命那一套,听众越多,讲得越起劲,就要生 事。只有她们一家到了,才能劝他少做。 刚下火车,方岳就在站台上问:“这次在火车上睡觉了没有? ” 凤屏听见,脸上红起来,连忙点着头,回答:“睡了,真想不到,车子上面可 以睡觉,娃们都睡得特别好。” 方岳笑了,说:“火车节奏最催眠。” 出了前门火车站,一家人坐三部人力车回家。方岳先前一人住王府井大街,晓 得凤屏一家要来,就在西城学院胡同租下一座房子。凤屏坐在车上,望着古都大城, 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从小听娘说,能进京去朝奉皇帝,是人生最大的荣誉。 现在她来了,进了京,但已经没有皇帝可以晋见。 北平城,一片祥和。天很晴很蓝,像一大块纯色丝绸,一片云彩都没有。街边 那些灰砖房屋院墙,都显得很干净,砖缝里的阴影都看得到。一溜杨槐,高高大大, 叶茂影疏,在轻风中微微晃动。石子铺的街面,走过去刷刷作响。洋车夫光着脚片 子跑,啪答啪答响不停。大街头顶拉着老粗的电线,马路中央地面镶着铁轨,电车 在铁轨上咣当咣当地走,大铜铃铛叮叮咚咚地响,透着一股皇城的悠闲和自得,听 得人心旷神怡。前后左右,北平人悠悠地迈着方步溜达。穿长衫的,穿短袖的,穿 西装的,穿花裙的,形形色色。见面陪着笑脸,拱着双手,卷着舌头,拉着长音, 儿儿的聊天,客客气气,平平静静,透着那股子的满足和快乐。 “看见没有,那就是皇宫的前门。”车子直奔红墙黄瓦的天安门去,方岳忙指 给凤屏看。 凤屏忙伸着脖子望,看见了,打个抖,问:“那里就是杀人的地方? 从小听娘 说。 皇上一不顺心,就把大臣推出午门斩首。” 方岳说:“那是午门,在这个天安门的后面,哪天我带你们进去看看。” 凤屏转头,看着方岳,问:“皇宫可以随便进去看的么? ” 方岳笑了说:“现在哪里还有什么皇宫,已经改名叫做故宫了,谁都可以进去 看。 明天有时间的话,我们明天就来。” “果然是皇宫气派大,你看天安门前场子多大,我们绕了半天,还绕不过去。” 凤屏感叹地说。 方岳伸着一个手指,说:“你看那里,那是中山公园。我在北京大学读书的时 候,叫中央公园,北伐以后改名中山公园,你看见么? 明天带你们来转转。” “明天我们要转多少地方? ”凤屏说,“孩子们要上学的。” “你们刚到北平,应该游览一番,上学日子长着呢,不用急。”方岳说,“我 让你看那个中山公园,因为我有一次在那里被警察捉去警局,后来是交保假释的。” 凤屏吃了一惊,转头看着方岳,说:“真没想到,你读大学的时候,居然还干 过违法的勾当。” “哪里是违法,只是碰巧而已,而且我一生,只进过那一次警局。” “你记性有问题吧,”凤屏撇嘴,说,“在上海也让警察捉过一次。” “哎呀,真忘了,看来还是读书时候的事情记得清楚,后来饱经风霜,就不大 在乎了。” “因为什么事情,被警察捉走? ”凤屏表面冷淡,心里还是关心。 “那是我在北大法学院二年级的事,”方岳开始讲,他确实记得很清楚,“阴 历正月初二,有同学约我到中央公园,参加一个什么聚会。相约我出门票,他出车 钱。门票两张是铜元二十枚,我还出得起。我们进公园,向左转,到水榭,见有个 穿长袍的学生,跳在茶桌上,高声演说。一时之间,群情激昂。他讲到后来,手指 着旁边几人,喊声“打”,群众就围攻那几个人。我刚到,就遇到那场混乱。公园 的警察来了,人们纷纷四散。我自以为旁观的人不至被拘,未曾离开。殊不料警察 拘捕T_--个人,我亦其中之一。警察把严季宗和我,及另一同学,带到警察厅。我 们要求警察不用白绳子套手腕,他答应了,我们一路走到警察厅司法科,被打受了 伤的三位亦在候讯。司法科长把我们叫到一问大厅,申斥一顿,随即把我们移到地 方检察厅。我们进入地检厅候审室,候了很久,检察官先传讯我,我只答复:到了 场,没打人。其次传讯严季宗,他争了几句,检察官高声说:“我认为你有逃亡之 虞。”我在庭外听到这句话,知道严先生要被羁押。” 听到这里,凤屏已经不想继续,但她没有讲出来。虽然她仍旧关心方岳的遭遇, 却对法律方面的里里外外,毫无兴趣。 “这时已经是下午六点钟以后,警察带我去找保。走了两三小时,才找到一个 公馆保。我走了一整天,感觉十分疲劳。那警察和我闲谈,说:听不出您是南方人, 您的北京话说得好。我听了这话,疲劳至少减去一大半。我取了保,回乃兹府。次 日清晨,我到旗守卫去拜望王常甫先生。王先生是世交,我常到他家去问候和谈话。 这次事情却不同,他是地方检察厅的首席检察官,我是交保之中的被告。他的传达 看见我,不应门,更不开门,我非常钦佩司法官那样严谨和严正。我转往报子胡同 一位同乡的家,见孔文轩先生。孔先生勉励我,并立刻去设法保释严季宗。” 方岳讲了如此之长一段故事,他们早已过了石碑胡同和六部口,眼看到了西单 牌楼。凤屏抬头望着巨大的西单牌楼,高大雄伟,傲然挺立,虽有些陈旧,色彩暗 淡,但还是能看出当年的金碧辉煌,不可一世。凤屏仿佛自语:“这才真显出京城 的气派。” “这是西单牌楼,往南有个西四牌楼。单牌楼是因为就只一个牌楼,四牌楼是 因为有四个一组。东城也一样,一个东单牌楼,一组东四牌楼。我们家从西单牌楼 过去不远,前面一转弯,就要到了。” 那是一所大宅的边院,大门进去,左方二门,进正院。右手院门,通进方岳家 的院。小院里,正房三问,住人。隔着庭院,对面还有三问房,一间做客厅,一间 做饭厅,一间做书房。中间小院,种着四棵花树,一棵丁香,一棵梨树,一棵桃树, 一棵夹竹。正是中秋,小院芳菲,叶绿果红,清香迎人。厨房和佣人房都在外院。 外院有一棵巨大的垂杨柳,总有几百年了。北平的传统四合院,可真好。凤屏头一 眼看,就爱上了。 拉洋车的小张在门口见到,从车上跳下来敬礼,差点跌倒。引得文惠和昌义大 笑。 凤屏也忍俊不禁。方岳只有去学校上课或出外演讲会客,才坐小张的洋车。今 天去车站接人,一个车反正坐不下,方岳便没劳动小张。 “小张家里有个老母亲,去年他才结婚有了个小媳妇,每天晚上要回家的。” 方岳笑着说。 “田先生就爱说笑话。”小张红着脸,摘下头上的毡帽擦脸上的汗。本来习惯 上佣人是叫田老爷的,方岳听了心里不舒服,要自家佣人只称他田先生,不许叫老 爷。 进了院子,厨子老邢,东北大汉,头一天就露了一手。凤屏几人刚到,行李没 开.老邢便招呼一家到餐厅坐好,端上一桌用手拉出来的炸酱面,凤屏、文惠、昌 义从来没吃过。老邢专门拿了一团面,站在饭桌边,拉给文惠和昌义看。一团面在 老邢手里。 转着圈,扭来扭去,一缕一缕变细变长,终于成为挂面粗细的面条。他说: “这在北京叫抻面,你们南方叫拉面。” 对这一套,方岳自然见识多了,满不在乎。但凤屏和儿女却看得眼花缭乱,惊 叫不绝。 “田先生吩咐了,明儿我带你们娘儿俩去买果丹皮,”老邢说,“田先生说, 南方没有果丹皮,可你们娘儿几个都爱吃,哈哈哈。” 晚上,几个孩子都累了,早早上床睡了。凤屏在自己的睡房里,坐在床沿上缝 补衣服,方岳坐在桌边椅上喝茶。凤屏抱怨:“租这么大的院子做什么,那么贵。” “北平各大学,经费充足,教授们生活安定。”方岳放下茶杯,说,“北平宅 院,教授住得起的,至少都有两进,上房五间,两厢房,一客厅,两三问下房。除 了上课。 就在宽敞的家里过日子,我这样简陋算得什么。” “还雇佣人。”凤屏不抬头,说,“我都可以自己做,雇什么佣人。” “我看你在老家乡下、上海和省城,都受了不少的苦,现在我有这个条件,应 该让你能过几天舒服日子。”方岳好像顺嘴说出,让凤屏听了,却如雷霆万钧,字 字炸在心头,让她喘不上气,讲不出话。 方岳没有注意凤屏的表情,继续讲:“你从此再也用不着操心钱,每天算着账 过日子。我在北京大学做教授,每月薪水四百元,在师范大学兼课,每月一百元。 另外还有其他大学,像清华大学,中国大学等等,都在请我兼课,每兼一课就是每 月一百元。 再加我写文章发表的稿费,出版书的稿费,钱是够用。可我要跑来跑去讲课演 讲,所以要雇包月洋车。” 经过方岳讲这么一通,凤屏才算又调顺了气,静了几分钟,轻轻说:“我自然 愿意过轻松的日子。” 方岳说:“我们可以永远这么过下去。” “日本人不会打到北平么? ”那是凤屏最担心的事。 “日本人自然要往关内打,估计会自沈阳而锦州,由榆关而长城,先冀东进而 华北。”方岳说,“北平是在风雨飘摇之中,不过北大同人拿定主意,只要在北平 一日,就当二十年来做。” “惠娃义娃他们要上学的。”凤屏说。 “孩子们上学的事,我早有安排,明天要小张拉你们去报到。两个娃都上口袋 儿胡同小学,离家最近。”方岳看见凤屏奇怪的眼光,就笑了,说,“北平地名很 有趣,有些很难想象得到,王寡妇斜街,帽儿胡同,一说就能记住。比如口袋儿胡 同小学,一说你就记住了吧。”说着,方岳从桌子抽屉里取出几张纸,说:“报名 表都填好了,交了去就上课。北京大学教授的孩子,在学校会受尊敬。” “那么了不起。”凤屏说。 “真的,大学教授在北平地位之高,全国难比。琉璃厂的书店,得知哪位教授 喜欢哪类的书,会随时按类送书上门,好像不要钱,过两三个月,逢年过节,才来 结账。 北平的书店和图书馆之多之大,什么都看得到,眼界开得大,也逼教授懂得, 不是读一两本书就可以自以为专家了。北平每一家有名的菜馆,都有固定的教授主 顾,会有这位先生的特别菜单,他一去只看自己的菜单,又便宜又可口。你看在北 平做教授怎样? ” “你的菜馆在哪里? ” “我才来几天,还要慢慢一家家吃过去,才能决定哪家最喜欢。”方岳说着, 故意举起两手,绷着脸说,“也许挑一家山西刀削面馆,大厨站在桌边,头上顶个 盘子,盘子上放面,面从盘子边上流下来,大厨手拿双刀,面一边往头两边流,他 一边在头两边砍,削成一片一片,掉进身边两口锅里煮。” 凤屏笑了,说:“你乱讲,哪有这等事。那面和得干,还是湿? 干了流不下, 怎能砍。湿了流得下,黏黏糊糊,怎能砍得片。” 方岳想想也对,便说:“我是听人家讲,自己没见过。不过刀削面是有的,我 吃过,放很多山西老陈醋。” “我自己会烧饭,家里又有厨子,”凤屏问,“还要出去吃吗? ” “北平人的吃法多了,韭菜饺子,烙合子,还有山东高庄馒头,东来顺的涮羊 肉,全聚德的烤鸭,沙锅居的白肉,前门都一处的烧麦,年糕张的切糕,陕西的羊 肉泡馍,天津卫的狗不理包子,天源的酱菜,鸿宾楼的全席,曲园的桌罗,恭德林 的全素席,东安市场的驴打滚。” “讲得天花乱坠,但愿我们能在北平久住。你的脾气,过不几年,又想新花样, 要走了。” “绝对不会,我在北京大学做教授,可以做一辈子。”方岳说,“我可以担保。” “那也要看日本人是不是会打进来,”凤屏叹了口气,说,“日本人来了,我 们还不是要逃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