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第二天,方岳坚持着,带凤屏和几个孩子一起,坐了两部洋车,去逛北平城。 方岳和风屏坐一部在前,三个孩子坐一部在后。按照风屏的安排,他们先去看了文 惠要进的小学,都是平房,灰墙灰顶,学生们正在课堂里读书,操场上空无一人。 方岳看了几眼,就拉着全家离开。 “北平的小学,实在没什么可看,哪里有我在开封读书时的学校排场。”方岳 坐上洋车,对凤屏说,“开封的贡院是北闱所在之地,乾隆皇帝曾亲自去过,所以 规模阔大。清末废科举,立学校,贡院拆了一小半,办成第一中学,我就在那学校 里读书。 贡院后面有座铁塔,有十三层,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全是琉璃砖砌成。坐火 车从郑州往开封去,离开封四十里,就可以望见那铁塔了。铁塔后面有个三官寺, 寺里神像破碎零落。寺旁有个小砖房,高至三层楼的高度,内有一个铜佛像,左手 摆在胸前。 我们在第一中学读书的时候,常去那里玩,拾起碎瓦片,用力向上抛,以能够 将瓦片抛到佛像左手中搁住,不再落下为优胜。” “听你讲过几次中学,可从来没听你讲小学,”凤屏问,“小学没什么事情可 讲么? 除了舞枪弄棒? ” 方岳笑了,说:“小学记忆可真没什么,舞枪弄棒也是中学。因为父亲调职, 我九岁就跟随大哥读中学了。只记得在新野读小学,有次开运动会,我参加算学竞 走。学生比赛走二十码,到目的地,在黑板上做一道算术题,然后走回原地。我们 都穿制服,黑色羽绫绸衣裤,胸前一排金色钮扣,上面刻龙徽。我穿了制服,晋见 到会的南阳府知府,很觉骄傲。” “你那么小年纪读中学,不觉得难么? ”凤屏问。方岳虽然喜欢讲故事,但平 时并不经常讲述自己的少年生活。也许北平对于方岳来说,具有格外的意义,所以 现在回到北京大学任教,领了全家游览,他就特别地兴奋,忽然没有了顾忌,大讲 自己过去的生活岁月。因此,凤屏不仅不阻止他,反而接他的话题,鼓励他讲下去。 “当然觉得难,但也就那么过来了。”方岳说:“我们全中学丁班年龄最小, 我又是丁班最幼一个。代数课老师要学生上黑板演题,总第一个叫我,因为头一题 最容易,从来做不错。英文课老师问题,也从易到难叫学生回答。但英文课座位按 上学期考试成绩排列,考得最好的坐最后座位,回答最难的题目。我每学期考第一 名,永远坐最后一个座位。有一次我看见最后一题很难,前面第三个座位同学缺席, 就偷偷坐到那座位上。老师叫到第三题,我站起回答。老师不准坐下,大加申斥: 田方岳以为年纪小,自恃聪明,要是不痛改,将来要误一生。我站在那里,汗流浃 背,不敢抬头。那班只九个学生,我换座位,如何骗得过老师。从此我懂得不敢取 巧,要下真功夫,学业方有大长进。” 凤屏笑起来,说:“这样故事,你应该讲给文惠听。不过文惠是个女孩子,不 至于像你小时候那么淘气。你以后要多讲给昌义他们几个听,不要他们像你一样。” 方岳说:‘‘他们像我一样就好了,照我看,中国的学校教育,是一代不如一 代。我们当时读的是些什么功课,讲给现在的孩子们听,他们根本是听天书,狗屁 都不懂。” 凤屏说:“那样子,你还怎么让文惠进学校? 你在北京大学的学生,也都不大 成器么? ” “那有什么办法,总不能不让文惠进学校,我自己天天在家里教她读书。至于 我的学生。哎——”方岳叹了口气,才继续,“宣统年间,废科举,兴新学,可学 校学生的资格,还是比照科举的功名。我那时读中学,普通中学生就比照为生员。 中学生没有制服,只有操衣,操衣是上体育课穿的。可中学生平时也穿,在外面罩 一件竹布大褂。 那种穿法,是比照秀才的样式。这样穿衣服的中学生,走在街上,没有人敢欺 侮。但这样穿衣服的中学生,也就不能够随意在街上乱跑,做不规矩的事情。你看 看现在的中学生大学生,简直没有一点样子,照科举标准来说,他们没一个合格, 不配叫做文化人。” 这么说着话,他们走过西四牌楼,确实跟西单牌楼一样的气派。然后经过府右 街,中南海和北海。方岳告诉凤屏,中南海里的那个小岛,就是当年慈禧太后囚禁 光绪皇帝的地方。在白玉石桥上,方岳命车夫慢走,让凤屏和孩子们好好看北海的 白塔,据说里面埋了一颗舍利子。 “今天来不及了,哪天我松闲,带你们来玩,”方岳隔着车子,对孩子们说。 凤屏打断他,说:“你不要讲办不到的话,从省城到上海,你几时有空带孩子 们玩过。” 方岳不讲话了,凤屏说得对,他总是在忙,很少有时间带孩子们游玩。“那是 我在奋斗向上的时期,所以特别忙。”走了一阵路,方岳又说,“现在我做北京大 学教授,自然用不着继续那么拼命。” “我还不晓得么,”凤屏说,“只怕你要比以前更忙。” “看到这里的山么? 那是煤山,崇祯皇帝吊死的地方。”方岳指着左手边的园 林,说,“很多人指责崇祯皇帝,说他荒淫无能,致使大明国破家亡。其实不然, 照我看,崇祯皇帝实在是个非常勤奋的皇帝,他从坐上龙椅的第一天开始,到他吊 死煤山的前--一天,从无一日废朝,每天工作,事必躬亲,在中国历朝皇帝里很少 见的。大明的灭亡,不是崇祯皇帝造成的,是他高祖太祖几代先王遗留给他的。从 秦朝开始,数数中国多少皇帝,有哪个像崇祯一样,愿与王朝同命运,宁可上吊, 为大明殉葬。我对崇祯皇帝非常同情,我到煤山他吊死的那棵树下,吊唁过好几次。” 凤屏直到听他讲完,才问:“那棵树还在么? 我以为李自成进京,早一把火烧 光了。至少满清进京以后,会把那树砍倒。” “哪里,英雄相惜,人家对崇祯皇帝的刚烈,很尊敬的。”方岳说,“只怕后 人对历史和文化无知,保不住那棵树就是。哎呀,只顾讲话,没有指给你看御花园, 现在已经到了地安门,眼看就是鼓楼了。算了,下次专门带你去看吧,你一定喜欢。” “你一讲历史,就迷了。”凤屏望着高大的鼓楼,问,“是不是每个大城市都 有鼓楼? ” 方岳回答:“很多城市都有,为的是向市民们报告统一时间。说起鼓楼,我就 又想起开封的鼓楼。我在中学读书,除了到书店去买书籍文具之外,几乎没有自己 到街上去买什么东西。有一次鼓楼街新开了一家洋货店,叫做华盛公司。全城为之 轰动,大家去看热闹。我听说了,特地叫了一部人力车,说到华盛公司去。那车夫 把我拉出南门,一直拉到火车站去。我找不到什么公司,只好回家。’’凤屏笑了, 说:“你现在又何尝自己上街买过东西? 在上海自己去买线春,还让店员嘲笑一番。” 方岳没理会凤屏的话,继续讲他的故事:“因为寻常不上街买东西,有些同学 买新缎子鞋,总比较窄小。一则窄小一点,显得好看。二则不大合适,表示这鞋子 不是他自己买,而是佣人去买的。我自己从来不自己买鞋袜,因为衣服和鞋袜都是 家庭自制的。” “我们的孩子,到现在也还是穿我自己手做的衣裤鞋袜,从来没有到外面商店 买过。”凤屏说。 方岳继续回忆:“那时期近视眼在中学里很不少,戴眼镜的同学也不少。但社 会上把戴眼镜当做老年人的事,老年人戴老三山的镜子是应当的,年轻的人为什么 戴眼镜? 所以平辈人见面,为了礼貌,要把眼镜摘下。晚辈见长辈,更不敢戴眼镜。 这一类生员的风习,现在的学生是想象不到的了。记得我们的数学张先生是近视眼, 他上课进讲堂要摘眼镜,一脚踏不上讲台,就要跌倒,惹得全堂学生大笑。” 凤屏说:“听你讲来讲去,都是胡闹的事,好像你中学时候从来不读书。” “哪里,我们中学读书十分辛苦,”方岳好像严肃起来,断然地说,“那时中 学,教师和课程都很严格。国文分两门,一是义,一是论。所谓义,就是经义,授 《春秋》和《左传》,取一句话加以解释。我只要听讲左传故事,就高兴得T-舞足 蹈,但对经义却一字不懂。有次老师出题元年春王正月义,两小时交卷。同学一个 个答完,我一个- 字写不出,最后教室里只剩老师和我。我坐在凳上,两眼流泪, 还是写不出。老师无法,只好走来,在纸上写几句,要我抄上试卷了事。现在轮到 我在北京大学讲授中国政治思想史,我也讲到元年春王正月,可以引经据典,讲两 个多小时,再不必双目流泪。” “好意思讲,教授还有流眼泪的么? ”凤屏又笑了,方岳的好情绪感染了她。 而且确实,他们到了北平,做了教授,显然日子是好起来了,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呢。 方岳点头,继续:“所谓论,就是策论,对某事某人某语,发表自己见解。我 自认不喜欢发空论,也做不好起承转合,论总写不好。但写史论,则是我的长项, 因为我熟知战国和秦汉史,每篇都可得九十分。有一次题目是《刘备不取荆州而取 益州论> ,我自信是拿手好戏,半个小时写三百余字一篇大论,把庞士元被射死在 落凤坡也写上去。老师批改下来,把我好生训斥一番。我从此晓得,做史论是严肃 事情,须得小心~'lg,从正史中找资料,不能听信演义小说。” 车夫停下车子,对方岳说:“老爷,北京大学到了。” 方岳便和凤屏从两边下了车,对车夫说:“我们只进去走几步路,不多耽搁, 劳驾你稍等片刻,呆会儿一块算钱就是。” 车夫从腰里摸出烟袋,往车上一坐,说:“没错,老爷,您忙您的,我这儿歇 着,您出来咱接着走。” 凤屏背着永康,领着文惠,方岳牵着昌义的手,一起走进北京大学红楼大门。 “其实在北平,北京大学没什么好看,就这么几座破楼而已。那西郊的燕京大学, 才有气派,我也在那里兼课,哪天带你们去看看。北京大学就是学业好些,所以有 名望。” “你在这里读了多少年? ” “连预科带本科,前前后后七年。”方岳说,“民国四年初春,我随父亲到北 平,住宣武门外草厂二条胡同。北平初春气候严寒。我穿棉袍,出门加上一件斗篷, 抵不住风雪。所以我很少走出住处,就是出门也找不着方向。父亲托人介绍,让我 参加北京大学预科旁听生考试。考试那天清晨,我从草厂二条走进前门,转东城, 到北河沿译学馆,那是北大预科的校舍。我与同考生约十二三人,在一个小教室里, 考国文和英文。我带着墨盒,墨水与毛笔都冻住了。钢笔插进墨水瓶,那瓶里墨水 结成冰。我与同考生都到煤炉边烤墨盒和墨水,然后各就座位,写考卷。考上之后, 便搬进北河沿八旗先贤祠宿舍。” 讲着话,方岳领凤屏几人,走进自己的专用休息室。北京大学法学院,每位教 授有一间休息室,方岳的休息室在楼下左首。方岳进了屋子就笑,告诉凤屏:“我 第一次走进这间休息室,发现打扫房间的,还是我当年做学生住宿舍时的一位工友, 没想到的是,他也居然还记得我。不光是他,九年以后我重新走进北大三院译学馆 大门,门房的老传达迎面走来,看看我,高声叫出:你是田方岳,你回来了。你说 奇怪不奇怪? ” 凤屏笑出了声,边笑边说:“你天天在那里经过,大概全校学生,只你一个, 每天早上手里拿个大烧饼,边吃边走进校门。” 方岳也笑了,说:“记得北大学生宿舍有个特色,在大房间里,每个同学利用 床帐与书架隔成自己的小局面。我也是这样,在大房间一个窗边,用床帐和书架隔 成一个小房间。我每夜很仔细地点燃煤油台灯,灯罩是白色的上截与透明的下截, 很漂亮。 夜半熄灯时,将台灯谨慎地从书桌挪到窗台上,然后就寝。次日清晨起床,那 灯罩上破个小洞,只得再花六毛钱买一个,如是者三四次,才知道热灯罩靠窗口受 了冷气之逼,便炸开小洞。自此以后,每夜熄灯,仍将台灯留在书桌上,不再移动 了。” 凤屏从书桌上拿起一张发黄的纸,方岳看见,便说:“那是我北京大学的文凭, 一九二二年发的。当时我还没有领到文凭,就急忙到安庆法政专科学校去任教。其 后九年,我从来没有用过文凭,在安庆教书,在上海做编辑,到省城任教官,去南 京做教授,从来没人问我要过文凭。这次来北平,北京大学偏偏要文凭存档。我就 近到北京大学教务处,领自己早年的文凭,就是这张。你看在学生档案里存放九年, 已经发黄了。” “被你找到,就算不错。”凤屏说,“我们走吧,门外车子等久了。” 方岳说:“对,走了半天路,肚子也饿了,我们就近找个馆子,吃中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