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到了冬天,凤屏终于看见雪了。大清早,凤屏被窗外从没听过的沙沙声惊醒, 披衣爬起,隔着窗户朝外一看,就完全惊呆了。显然雪是半夜里下起来的,院里地 上铺着厚厚一层雪,没人走过,一个脚印也没有,看上去像是毛绒绒的一大块白色 地毯。 四棵花树,叶子早落光了,那些秃秃的枝权在空中四散伸张,每一枝上都搭着 雪,就连最细的小枝也裹上了雪,辨不清枝条,只看见相互交叉的一条条雪线,晶 莹透亮,好像用水晶编织的图案,望着仿佛一片恍惚飘渺的仙境。 屋顶上,房檐上,墙头上,到处都是三五寸厚的白雪,让人只看到白色的轮廓 线条,注意不到白线下的一切。天还是淡淡的灰色,雪还在飘扬落下,千片万片小 小的雪花,在空中轻轻荡漾,摇摆飞舞,好像并不急于落地,想在空中多享受片刻 自由飞翔的快乐。这世界没有任何其他的一切了,只剩下这白色,这雪。北平的雪, 实在姜丽.凤屏轻轻拉开屋门,小心翼翼走出屋子,站在门廊下,生怕一点声响, 会打破这片洁白神圣的世界。方岳跟着出了屋,接着文惠和昌义也都跑出来。方岳 赶紧跑去,给孩子们穿好棉衣,挡住他们跑进雪地里去。 凤屏站在雪中,伸手可以接到一片雪花,手心里凉凉的,举到眼前,可以清楚 地看见雪花六角形的图案,甚至构成每个角的那些极细极细的斜线。几秒钟后,那 一片雪花在手心里融化了,变成一粒极小极小的水珠,还是那般晶莹透亮。凤屏站 着,伸着手,接着天上飘落下来的雪花。她的眼里忽然流出泪来,心里充满感动。 凤屏过门第二天,方岳回到家,他们第一次见面谈话,就是北平的雪。那天方岳许 愿,要带凤屏到北平来看下雪。从那时起,她就一直梦想着看到一次下雪。现在梦 想成真,她看到下雪了。 “哈哈哈,一家人都站在门廊下看雪,好看吧。”厨子老邢端着一锅水,走出 厨房门,看见一家大小这模样,大声笑起来,一边说,一边迈着大步,在雪地上走, 穿过院子,立刻毛绒绒的白毯上印出一溜大脚印。 凤屏看了,心里不舒服,自言自语:“就这么踏坏了。” “什么坏了? ”老邢听见了,端着锅,停住步,在院当中站住,望着凤屏。雪 花飘下,落在老邢的头上、肩上、臂上、手里的锅上,甚至眉毛上。 “没事,老邢,不要在雪地里这么站着,小心着凉。”方岳忙说。 老邢才又迈开步走过院子。 方岳对凤屏说:“这不过是第一场雪,一冬天还要下好几次呢。这雪或许要下 两三天,今天踩下了脚印,明天一早又都盖平了。要是碰上星期天下雪,带你们去 北海颐和园看看雪景,那才好看。我们当年做大学生,碰上下雪还堆雪人,打雪仗。” 方岳说着,几大步走到院子里,弯腰伸手,从雪地上捧起两把雪,用力捏紧,做成 一个雪球,举起抡动,把那雪球投出,打在凤屏身上。雪球一打上身,便碎了,落 到地上。 “啊啊啊,打雪仗啦。”孩子们叫起来,都冲到院子里,扑倒雪地上。 凤屏很想开口骂方岳和孩子们,那么冷的天,在雪地里滚来滚去,不得病才怪。 可是一家大小都在急急忙忙捏雪球,打雪仗,你打我,我打你,大声笑,大声 叫,她也实在不能骂他们,而且就算她骂,也没人听得到,没人会听。凤屏只好叹 口气,跟在昌义后面跑,不断地扶他一把。她没有参加雪仗,身上脸上也挨了好几 雪球,又气又恼,笑得喘不上气。 这样的日子,真让人终生难忘,但这样的日子,并不多见。阳历年刚过,北京 大学放寒假,方岳便到上海去,与沪林印书馆郭天南总经理商谈出版书籍的事。谁 也没想到,他刚到上海的第二天,一月二十八号夜里,日本海军陆战队突然在虹口 开战。 日本海军飞机轰炸闸北,把沪林印书馆炸毁。北平各大报纸马上报道,并刊出 闸北断壁残垣的照片。还有一家报纸,专门报导了沪林印书馆被炸毁的消息。这下 子,把凤屏急坏了。 连续几天,平沪通讯中断,方岳杳无音信。每日早晨,凤屏起床第一件事,就 是跑到街上几个报摊,把能买到的当日早报或日报全部买回家。吃早饭时,挨着一 份一份细读有关上海战事的消息。驻守上海的十九路军军长蔡廷锴和总指挥蒋光鼐, 领导上海军民奋起抗战,连续几天击退日军进攻。上海一片焦土,军民伤亡惨重。 第五天头上,凤屏总算读到报上一条消息,说上海各界名流联署一份抗日宣言, 名单上有方岳的署名。所以方岳还活着,凤屏放下报纸,眼泪流下来。又过一天, 方岳的信到了,说是一切平安,只等上海车船交通恢复,即启程北返。可那一等就 是两个月,方岳最后还是搭船从上海到天津,然后坐火车回北平,到家的时候,已 是阴历年除夕。 因为这场大变,年夜饭特别丰富,老邢说是给方岳压惊。除了炸鸡卤鸭烧鱼蒸 肉苋菜豆芽竹笋芙蓉蛋八个菜以外,老邢专门点了火锅,摆在饭桌中央。铜火锅擦 得明光发亮,能照见人。里面点了木炭,烧得通红,吱吱作响。 一家人坐好了,拉车的小张和老邢也都坐了,先是倒酒。方岳、凤屏、老邢、 小张每人一杯红葡萄酒,一小盅山西汾酒,一小盅陕西西凤,一小盅二锅头,爱喝 什么喝什么。文惠昌义和永康,每人一小杯红葡萄酒,一小杯米酒。大大小小的手 举起,碰了杯,抿了酒,动手吃饭。 老邢站起,把火锅盖一揭,顿时热气升腾,众人喝彩。方岳笑了,他在北京大 学时,吃过多次。可凤屏娘儿几个,却是第一回。这纯粹是北方冷地方人的吃法, 江南人哪里会吃火锅。凤屏几个动手涮起来,一家人围住火锅,热气腾腾。火锅里 涮出来的肉片真嫩,进嘴就跟化了一样。蛋饺更新鲜可口,豆腐嫩得简直搛不起来, 只能用汤勺,粉丝白菜都比平时好吃许多。老邢一会给火锅加木炭,一会放烟筒拨 火。一会又在烟筒上盖一块铁皮,说是压压火,不能太旺了。火锅里的汤,咕嘟咕 嘟地煮着,白菜粉丝油豆腐嫩豆腐氽肉蛋饺,。各种东西在火锅里煮,那汤自然味 道鲜美。 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老邢灭了火。一家人把火锅里的菜肉都吃完,又各用汤 勺把汤都喝干,才酒足饭饱,坐着品味养神。老邢收拾桌子,凤屏帮忙。 拉车的小张喝着他的酒,说:“吃饱了,正好熬夜。” “我们叫守岁。”凤屏听了说。 小张说:“我们可以扎花灯,就好熬了。” “扎什么花灯,我们来包饺子。”老邢说。 “为什么要熬夜? ”孩子们从来没熬过夜,什么都不懂得。 “那我就不晓得了,”小张说,“也许就是好玩吧” “有说头的。”凤屏擦着桌子,解释,“老人说,每个人走路做事身后总拖着 一个影子,所以不论做什么,好事坏事,都避不开影子。一年下来,到了除夕,每 个人的影子该上天去,向玉皇大帝报告这人一年做了多少好事多少坏事。如果你躺 在床上睡着了,影子就离开你上天去了,等你醒了再回来。可是如果你不睡觉,影 子就离不开。 每个人一年里总会做些好事,也总会做些坏事。大家都不想让影子离开身子, 上天去说自己做了坏事,所以就不睡觉,把影子留住。过了年,影子如果没上天, 就不会再去了,又在人身边留一年。” “那我可不能睡觉,我得把影子留住。我的影子半个都爬到墙上去了,它就是 要跑呢。” 听见文惠这一说,方岳凤屏都笑了。 “我还真不知道这故事。”小张高兴地说,“田先生您今晚不用车出门了吧? ” “熬夜也用不着出门熬,只要有灯有影子就行了。”方岳笑了说。 “那我就告辞回家,我得回去给他门讲影子的故事。” “去吧。过年好。” “您好,您好,谢谢您这顿年夜饭。”小张戴上他的黑毡帽,走出门。到门口, 又回头说,“我明儿一早来,接您出门拜年。” “等等,小张,”凤屏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捧个荷叶包,递给小张,说,“这 是一块年糕,你们一家明天早上蒸了吃,年年高。” “太太,您这是,这是? ”小张连忙捧了荷叶包,点头哈腰,不知说什么好。 方岳笑了,说:“明天也不用一早来。熬了夜,明天必定起得晚。你要没事呢, 就来看看。有事呢,就不用来了,我可以坐电车。” “就一言说定,不用来了,我们自己坐电车出门就行了。”凤屏说,“大过年 的,在家休息。” “谢谢您老二位,我明儿再瞧着办吧。”小张说完,捧着荷叶包走了。 “得了,你们几个跟我上厨房包饺子吧。”老邢招呼凤屏几个。老邢孤身一人, 在北平没家,就住方岳家后院佣人房,所以今夜在这儿包饺子熬夜。 “你们去吧。我在这儿喝茶。”方岳说。 厨房里,老邢早准备好了面粉,挽起袖子,一手捧个大碗往面粉里浇水,一手 就在面粉盆里揉。几下子,就把一大团面粉揉成团了。老邢把那一团面抛到空中又 接住,两手拍拍,啪啪地响,说:“你们看,面和得好了,就三光,看,手光,手 上不粘湿面粉,盆光,盆上也没有粘面粉了,最后是面光,面团表面光光的,没有 疙里疙瘩的。” 老邢说完,用一块湿布把面团包好,放到一边说:“放那儿醒一醒,面才更好, 更筋道。咱们和馅。”老邢再不多说话,在炉子上放上一锅水烧着。然后先把一碗 剁碎了,的肉拿酱油盐香油拌了,倒在一个盆里。又拿刀把两根葱几片姜剁碎,拌 在肉馅里。 然后洗白菜,把白菜放开水锅里焯,焯几分钟就捞出来,在案板上切丝段丁, 剁碎,又一把一把用蒸笼布挤水,在把挤干了的白菜放到肉馅盆里。 “好了,看明白了吗? ”老邢用筷子用力拌着馅,说,“如果不用白菜,比如 包韭菜饺子,肉馅里就得打点水,要不饺子煮出来一个肉疙瘩,太干,不好吃。白 菜出水,所以先要焯一下,还得挤水,就这,跟肉一拌,碰上盐,还出水,所以肉 馅里不打水,白菜出的水就够了。这就好了,包的时候,再搁一点盐。蒸淡煮咸, 水饺要稍咸一点才好。” 凤屏站在一边看,只有惊讶,说不出话。她是南方人,一点不会包饺子。 “你家关东人,也包饺子熬夜吗? ”文惠突然问。 “惠娃! ”凤屏叫了一声。 “没事,太太,一年多了,说说关东,也不那么碍事了。”老邢说,“我们关 东人,每年都是包饺子熬夜,家家户户都是一家人围坐炕上,包饺子说笑话。炕烧 得暖暖的。 舒服得很。” “包一夜吗? 那得包多少? ”凤屏有点吃惊。 “就是包一夜,包好多好多,包够一家人加亲戚朋友三天吃的。” “放三天不会坏吗? ”凤屏问。 “咱关东春节时分,冰天雪地。包好的饺子不煮,就生着,一层一层放大瓦缸 里,搁门外,一会会,就全冻硬了,成冰疙瘩了,甭说三天,搁一个月也坏不了。 熬完夜,初一初二初三,没人做饭,都穿上新衣服出门拜年,你来我家,我上你家, 到谁家都是煮饺子。主人家从大瓦缸里取出一层冻硬的饺子,往开水锅里下,煮熟 了,拜年的人吃。” “所以那三天,人人都是天天顿顿吃饺子,走谁家都一样。” “对了,舒服不过躺着,好吃不过饺子。过年就是天天吃饺子,能吃饺子就是 过年。家家都吃饺子,所以有个比,谁家饺子好,谁家饺子赖。” “真好玩,我们要是能去关东住两年就好了。”文惠神往地说。 “现在不行,东三省都让日本人占了。日本鬼子凶残得很,杀中国人不眨眼。” 老邢说,“等以后把日本人赶走了,我带你回我们老家住些时。我带你上长白山挖 人参,打貂鼠。长白山,三件宝,人参貂皮乌拉草。” 说着话,包着饺子,听见客厅墙上大挂钟敲过十二点了。老邢带着文惠几个到 院子里放鞭炮,喊叫了一阵,凤屏骂着,才回屋睡下。 关了灯,风屏问方岳:“你听见了? 老邢老家还有人呢。” “不知是谁? 老婆? 孩子? 父母亲? 兄弟姐妹? ” “我问过,他不肯说。不管是谁,都一样。是亲人。” “明天我跟他说,每月多给他五块钱。他攒起来,将来可以回家。” “我也这样想。但愿日本人不要打进关来。” “早晚的事,日本人不会占了东三省就罢休。他们打上海,就是先兆。日本人 打仗很残忍,所以中国人不容易打过他们。我们讲究仁义,把一座城全炸平,我们 下不去手。日本人眼都不眨,狂轰滥炸,死多少人都不在乎。武士道精神,连自己 的命都不在乎,动不动剖腹自杀,还在乎别人性命吗? ” “他们打进关来怎么办? ” “谁晓得,只有走着看。不过我相信,日本人如果占了中国,中国人绝对没有 活路。我北京大学的教授做不成,惠娃几个要有好日子过也不可能。” “那怎么了得。” “所以中国一定要抗日,不能让日本人占了。日本人来了,做顺民不如死,不 如抗日战死,还光荣。” “说起来容易。”凤屏听了不高兴,生气说:“你要我几个儿女去从军打仗么 ? ” “我没有这个意思。”方岳笑笑,说,“我只是这个心情,做亡国奴不会有幸 福生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