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过了几个月,北平安安静静,什么事都没发生,日本人好像没有要打北平的意 思。 北京大学秋季开学,方岳故态复萌,每天演讲,辩论,写作,不亦乐乎。整个 家里,所有方岳可以用的房间,都做了他的书房,里面靠墙做了高到天花板的书架, 放满书。 书桌还像在上海一样,用一块铺板搭起,图其大。桌上地下到处是一叠叠的书。 桌上只有一尺方圆空间,留给他写字。旁人不能去挪动他的书,就是凤屏也不可以, 他的书看起来乱放,他心里有数,能够随手找到他要的每一本。 但不论方岳多么忙,一有名角登台的京戏上演,他一定去戏园听。尤其一听说 有谭家人唱戏,那是一场不少。有两次,还死拉活拽,拖了凤屏一起去。一坐进戏 园子,方岳就像换了个人,变得年轻活泼,摇头晃脑,喝茶磕瓜子,话也多。听到 好处,更会站起拍手,大声叫好。 “我读大学那阵,才是京戏鼎盛时期。”方岳对凤屏说,“可惜谭鑫培让军阀 害死,要不他还会多教出几个名角来。现在台上的谭小培,是他的孙子,学他爷爷 谭鑫培学得好,唱起来几乎可以乱真,但他并不常上台唱戏,可惜了。” “没有人比他唱得更好? 他是京戏开山宗师? ”说到京戏,凤屏是什么都不懂。 “京戏不是他创造的,不过在他之前,京戏不过像其他所有地方戏一样,小打 小闹而已。”方岳述说起来,“谭鑫培的父亲有个戏班子,唱的是湖北花鼓调和楚 剧,嗓子很好,人称叫天子。你晓得为什么京戏舞台语音是以湖广音为规范的? 就 因为这,谭鑫培湖北出身,又是他改造奠定了京戏艺术。谭鑫培跟着父亲一路卖唱, 背井离乡,到天津时,才六岁。” “湖北怎么了,他们要来天津? ” “太平天国在湖北跟官军打仗,民不聊生。”方岳继续谭门演义,“谭鑫培七 岁开始练功,跟着父亲跑水陆码头,十一岁进天津金奎科班,十七岁拜汉派老生余 三胜为师,后来在三庆班演武生。他嗓子也好,人称小叫天。那时京戏只重高亢气 势,都说时尚黄腔喊似雷。谭鑫培改了,婉转多姿,有板有眼,慢条斯理,玩味雅 调,才有了韵味和艺术。四十四岁上,被清官选人升平署,慈禧最爱听他的戏,还 赐给他黄马褂。 这样京戏才成熟起来。这位谭老板,文戏武戏都唱得了,都唱得出色。可惜到 现在,谭鑫培总共只留下一张半唱片。那是一九O 七年录的,全部原班舞台人马, 梅兰芳的伯父梅雨田操琴,李奎林司鼓,唱的是秦琼卖马和桑园寄子,实在是极品, 增一分嫌多,减一分嫌少,绝无仅有。” “他死了以后,再没人唱得那么好了么? ” “一代不如一代。”方岳爱讲历史,“我大学那阵,谭鑫培刚去世不久,余叔 岩为其传人,领导戏坛。杨小楼尚在中年,郝寿臣初露头角,黄润甫、曹云甫、陈 德霖老当益壮。科班学生最盛的,是前门大街的广和楼富连成班,大栅栏正乐社的 科班有尚小云。白牡丹苟慧生太漂亮,常引起观众争论,一出台,茶室里就互摔茶 碗。梅兰芳没上过科班,却异军突起,与余叔岩齐名。程砚秋,全凭同仁堂乐十三 爷提拔起来。” “谭鑫培和余叔岩,哪个更好些? ”凤屏平时很少跟方岳聊闲天,有这个机会, 倒也觉得不坏。 “当然还是谭鑫培更好。”方岳见有人听他说戏,自然大为高兴,‘‘余叔岩 从谭鑫培学戏,又用心加工,使老生唱腔更精了,有人说余老先生是老生第二高峰, 可他在功力上,到底不能跟谭鑫培相比就是。现在戏不行了,时下人听戏评戏,都 远不如以前那般典雅高超。” 方岳说着,摇头晃脑跟着哼哼,然后忽然又说起来,“那年大水,各地同乡发 起募捐。余叔岩老先生已经退休,他先跑到天津,演出四天,拿回三千元做后台花 费,在北平大舞台组织义演募捐,他自己演出打棍出箱,台下真是人山人海。一些 须生名角,像马连良几个,都拿草帽遮了脸,坐在台下学戏。我请余老先生吃过好 几次饭,余老先生有个脾气,吃饭就是吃饭,不要烦他说戏唱戏。他常说:请我吃 饭,我就是客,要听戏,去园子里听。我请他吃饭,只说故事,从不烦他,所以他 来跟我吃。” “我只说你一天到晚,只忙演讲,原来还跟戏子们出去吃饭。” “你可不要把他们叫做戏子,他们是艺术家。”方岳看着凤屏,严肃地说, “我给余老先生讲,十几年前听谭老板唱击鼓骂曹,谭老板背对着台下,只能看到 他双肩耸动,就能看出他的冷笑和鄙笑。余老先生把手一拍,叫声好,说:一身三 百六十个骨节都要练,后背肩膀也得会说话。你摔一下袖子,其实那浑身的骨节都 要动才行。现在台上一些名角,连袖子也不会摔了。我又讲搜孤救孤,没说几句, 余老先生把眉头一皱,摇头说:马连良不懂音韵学。不懂音韵学,一段唱词,拉长 字眼,一定停到啦音上去,听不得,听不得。吃完饭,余老先生站起身,双手一拱, 口称:多谢,告辞,转身就走。真有味。” 散了戏,凤屏跟在方岳身后,在西单大街上走。方岳嘴里哼着西皮流水,摇头 晃脑地,没有看路,迎面撞上一个人,先一愣,再一看,相撞的两人都大叫一声: “是你。” 方岳不及说话,那被撞的人就上前两步,伸手到方岳脸上,翻开眼皮看看,说 :“你好些吗? ” 原来那人是北平城里有名的大夫何洛明先生,他是日本留学的医生,医术很高, 多半药到病除,方岳一家大小生病都找他。通常他是手提一个小药箱,到家里来诊 治。 眼前他站在那里,朝方岳身后的凤屏点点头,然后对着方岳微笑,一副绅士派 头,身穿笔挺整洁的藏青西装,戴着金丝眼镜,说话慢条斯理,自然自信。 “你上星期没有来打针,我想你以为你完全好了。” “何医生,实在抱歉。上星期我去济南演讲一次,误了打针。这不,现在就是 要去您府上补打那一针。” 何洛明对着方岳一笑,嘴角一歪,说:“算了,田教授,我家在东,你往西走。 你大概是要从我家逃出去,才像话。” “何医生说的,我的针要打一两年。”方岳很不好意思,辩解说,“所以我想, 早一天晚一天,并不会要命。多一针少一针,也不大要紧。不过那缺的一针,我们 还是今天就打。” “是呀,今天赶紧打过,又可以放心大胆出去演讲。”凤屏忽然插了一句。 “何先生可不要误会,”方岳摇着手,赶紧解释,“自何先生嘱咐之后,小弟 几个月来都在北平,很少出外演讲。那次济南实在推不脱,不得不去。” 方岳在北平做教授,除在北平城里四处奔波,教课演讲,也常常接受邀请,跑 到外地演讲,成都,西安,济南,青岛,太原,汾阳,泰山,武汉,开封,天津、 南京……次数就太多。每次从外地回家,筋疲力尽,倒在床上睡好几个钟头才缓得 过来。 方岳总是苦笑,说是像济南、太原、武汉、成都和开封,都是省会。每个省会, 总有至少大学一所,中学多所。每到一地,要在大学里演讲一次到四次,还要到每 所中学去讲一次。每天上午七点到七点半讲一次,八点到九点讲一次,十点到十一 点讲一次,下午两点到三点讲一次。 “这次去济南我才晓得,我还是用力不勤。”方岳跟何先生一路并肩走着,一 边摇头叹道。凤屏跟在方岳身后,心里很满意,只要方岳按时治病就好。”此话怎 讲? ”何洛明问。 方岳说:“从济南回北平,在津浦路上,我坐二等卧车。与我同车厢的一位外 国人,一路上不停地打字。我一路睡在卧铺上,这个外国人问我:我看你这位先生 老是睡觉,身体不好吗? 我说:我教书,写书,编一个月刊,还要到处演讲,我搭 火车就算休息。我看你先生不停打字,是太忙吗? 他说:我工作习惯了,坐火车也 要工作。 我无话可说,只有惭愧。” “你确实有病,为何不讲? ”何先生一边开寓所的门,一边说,“到了,请稍 候。 我洗洗手,准备一下。” “不忙,不忙。”方岳边说,边引凤屏坐到外间的沙发上。 演讲太多,方岳确实讲出病来。他前一阵到开封,原定演讲五天,因为第一天 碰上开封特有的黄沙雾,满天满地都是黄沙,床上,桌上,茶杯里,饭碗里,衣领 袖口.眼睛鼻子,无处不黄,无处不沙,那天不能出门,所以二十一次演讲,都压 缩到四天。 到第十九次演讲,在一个中学,面对六百多学生,方岳一开口,忽觉眼黑头晕。 他手扶讲桌,讲了四十分钟下台。中午休息片刻,下午又讲一处。第二天上午讲最 后一处。 赶回北平,一到家就昏倒。 凤屏一见,高声骂:“好了,讲得命也不要了。你睡下来,一家人去喝西北风, 看你以后还去不去讲了。”一边骂,一边扶方岳坐到洋车上,叫小张拉到何洛明医 生诊所。小张跑得快,凤屏跟在洋车后面跑,一路嘴里不停埋怨。 何医生听说方岳演讲太多而生病,笑起来说:“这可是医学奇闻,我要好好检 查医治。也许是医学史首例,可定名田氏症。” 方岳难为情地说:“人家礼貌相邀,推辞不掉。大学请,应该去。省教育厅请, 应该去。各地中学校长不是北大出身,就是高师或师大出身。北大出身的校长来请, 说:昨日某中学请你,你答应去。今天我请老师,老师不去,我是北大学生,就下 不去了。 我只好去。高师出身的校长请,说:北大学生请老师,你答应了。今天我请老 师,如果不到,那就是高师学生没面子。我也只好去。于是每到一地,只有把所有 中学都讲遍。” 何医生听过方岳心脏,说:“你们当教授的,讲稿早在肚里,讲过几十次,多 讲一两次,有什么大不了的。” “哪里,我在各学校演讲,并非全拿同一篇讲稿。每到一地,在各种不同性质 的学校,用各种不同的题材内容。夜晚写稿,白天演讲,第二天在报纸上发表,我 从没有两个学校用过同一篇讲稿。” 何医生检查着方岳血压,并没有用心听方岳讲话,自顾自说:“游山玩水不说, 自己又不必出饭钱,每日三餐有人请客,还都是当地名肴。” 方岳说:“对健康最大的负担,也就是吃饭。每天中午十二点半,刚演讲完毕, 马上到饭店去坐首席。一间大厅里,两三桌客人,都来寒暄敬酒,怎么办? 只好拿 出精神应酬,一两个钟头的周旋,真要了老命。” 何医生又笑了说:“中国人,好坏都源于一张饭桌。” 方岳说:“也有私人邀请演讲,我就不常去。只有一次,不能不去,那是去见 冯玉祥将军。我以前去汾阳演讲,与冯将军小晤一次。不想他在泰山寄居,竞请我 去小住些时。我去泰山住在五贤祠,每天到冯玉祥住处,围绕孔子学说讲一个题目, 从此认识了许多西北军的朋友。” “他们没有请你去做军师吗? ”何医生说,“羽扇纶巾,运筹帷幄,未出茅庐, 先定三分天下。” “笑话,哪个敢比孔明先生。”.方岳说,“不过一些住在北平的西北军朋友, 到现在还常到北大听我讲课。” “外人可以随便到北大听课吗? 几个军人一到,不把学生吓跑,还以为是来抓 田教授的。”何医生很会讲笑话。 “他们当然不会穿军装来听讲。”方岳也笑了,说,“北大讲课,本班本系外 班外系学生都来听,校外也有人来听,没人管。我们常说:正班不如旁听,旁听不 如偷听。 正班学生不能不听,不情愿,自然不用心。旁听是对那门课有需要,偷听是对 那门课有兴趣,所以听得用心。偷听学生写出来的论文,有时比正班生或旁听生还 好些。” 何医生收拾起用具,给方岳打完一针,说:“你这田氏症,以后要每星期看一 次。 或许要一两年才会医好。” 凤屏听了最高兴,说:“他最好每隔一天要看一次,他便没法子跑出去演讲。” “到处走走也未必是坏事。”何医生说,“不过以后好自为之,不要过度劳累。” 那次看过病,方岳真听了何医生的话,在北平休养了好一阵,没有外出,也一 直按时打针,直到最近两个星期,有些疏懒起来,刚巧今天让何医生碰见。何医生 洗了手出来,取针吸药,解开方岳裤腰,搽碘酒,打针,按棉球,动作麻利。 都弄妥之后,何医生说:“你们是稀客,平时请都请不来的,今天既然来了, 不妨稍坐片刻。我这里前几天朋友送了一瓶上好法国红葡萄酒,就请田教授赏光开 瓶吧。” 说着,何医生从旁边酒柜里取出一瓶酒。 方岳接过酒瓶,看了一阵,边说:“都说法国葡萄酒,天下第一。” “其实是因为种葡萄的土壤,在法国好的多些而已。”何医生一边开瓶倒酒, 一边说,“种葡萄跟种别的不同,肥沃的土壤不行。贱骨头,对不对? 来,喝一杯 尝尝。这真是法国布根地出的香贝坦,名牌,怎么样? ” “我对酒不大在行。”方岳说,“不过这酒喝起来味道不错。” “种葡萄的土壤要贫瘠,矿物成分要多,去水力强,葡萄树根在泥土里容易呼 吸,才长得好。因为种葡萄土壤的差别,葡萄品质不同,造出的酒也就不同。法国 葡萄酒因产地分四等,等级最严格,或许因此最有名。” “不想何医生还对酒那么有研究。”方岳的习性,凡属学问,无一不想学, “听说红土出红葡萄,白土出白葡萄,可有道理? ” “此说不错。不要只讲话,喝,喝。”何医生一边说,一边邀方岳再喝,“法 国出红葡萄酒的波尔多、布根地几个地方,都是红土壤。而香槟、莎笔、干邑等地, 都是白土壤,出的白葡萄酒特别有名。” “什么原因呢? ” “那就不是我做医生的能晓得的了。”何医生喝口酒,笑着说,“大概还是因 为土壤吧。大概白土壤适合长上等白葡萄,红土壤适合长上等红葡萄。我来查查看, 如果有土壤学家的病人,下次看病,定要问个明白。” “原来何医生自有学问之道。我倒要准备,哪天你来讨史学上的账。” 方岳和何医生两个人一齐大笑,喝干一杯。 凤屏扯扯方岳的袖子,说:“你平时不喝酒的,今天不要喝太多。” 方岳指指何医生,说:“医生坐在这里,还用操心么? 他自然晓得人可以喝多 少酒,喝到何种程度算是多了。” “方兄此话倒是讲对了,在我这里喝酒,嫂子不必担心,我不会让他喝多。” 何医生说,“而且从医学角度说,人每天喝一点红葡萄酒,对心血管健康很有好处。 据说法国人得心脏病的比例,就比较少些。” “那只是讲红葡萄酒么? ”讲到保健,凤屏就真用心。 “只是红葡萄酒,白葡萄酒完全无效。也许有益心血管的元素,就在红葡萄皮 里面吧。”何医生一边倒酒一边说,“到现在,还真没有人写出一本世界葡萄酒史 来呢。” “葡萄酒本来不是中国东西,我们有茅台西凤杏花村。” “不错,中国东西还是更有诗意。”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方岳有些兴奋,摇 头晃脑,“来来来,林兄,老窖陈酒,一醉方休。” “方岳兄是文人,讲意境,不讲科学。”何医生笑了,说,“法国葡萄酒年份 之说,并非指陈年老酒的意思,只是讲用哪年的葡萄造的酒。如果你对法国历史清 楚,又爱喝好酒,就晓得哪年天气如何。天气好的年份,葡萄长得好,自然酒也好。 五百年前造的酒,那年恰好天气坏,葡萄差,酒也好不了。” “所以喝葡萄酒,不必看年代。” “看你晓得不晓得每年的天气。”何医生说,“我们随便喝的人,不必讲究, 当年新酒未必差,十年老酒未必好。我只是讲法国葡萄酒,中国老白酒又当别论, 我不大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