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下午文惠放学回家,一进家门,就催老邢马上弄饭吃。凤屏听到叫声,忙跑出 来,问是怎么回事。 文惠一边整理自己的棉衣,一边匆匆说:“学校老师通知,回家马上吃饭,然 后回到学校集合,要上街去游行。” “游什么行? 大冷的天,着凉生病怎么办? 还有这么当老师的,不管学生死活。” “老师说,北平很多大学的学生都在紧急组织游行。多亏他还跟自己毕业那所 大学的同学有联系,所以才晓得,带我们中学生也去参加。很重要的事情,老师说 的。” “现在这时候,什么事情都很重要。”凤屏看着女儿急匆匆吃饭,顺嘴应道。 “前两次游行爸爸都答应了,还说我们号召抗日,是爱国行为。” “当然,”凤屏回答,“只是要自己小心,不要受冻,街上车子多。闹得太凶, 警察也就不允许,要打的。你爸爸念书的时候,就因为闹事挨过警察打,你一个姑 娘家,最好不要去闹这种事情。” “姆妈,老师说的,只要去参加游行,每人发一双冰鞋。我不吃了,回来再吃。” 文惠丢下手里的碗,站起身,“我们在院里泼水冻冰,正好滑冰,多一双新冰 鞋多好。 姆妈,我走了,迟到参加不上,就拿不到冰鞋了。” 文惠说完,拿着棉袄就往外跑,不料一头扎在方岳的怀里,两个人都倒退了一 步。 “这是去干什么? 大小姐家的,如此莽撞。”方岳笑起来说。 “爸爸,我去参加游行,”文惠说着,从方岳身边走过去。 方岳一把拉住文惠,脸色沉下来,冷冰冰地问:“你去游什么行? ” 文惠看见爸爸变了脸,不知怎么回事,站住脚,回答:“不知道游什么行,老 师说的,每人发一双冰鞋,全班都要去。” “你不许去! ”方岳斩钉截铁地说,声音并不很大。 “为什么? 以前游行你都让去的。” “对,以前的游行可以去,今天的不许去。” “就要去。” “不许去! ” 文惠急得要哭出来,跺了跺脚,猛然转身冲出门去。 “你如果今天去游行,就再也不要进我家的门! ”方岳拍了一下桌子,大声吼。 却不知女儿听到没有,反正文惠是跑出大门去了。 凤屏一边泡茶,一边说:“你吼什么,有话不能好好讲么? 惠娃也大了,读中 学了,不能随便骂的。” “越大越不听话,”方岳还在气头上,“翅膀硬了,要飞了,飞了好,飞了省 事。” “你乱讲什么,娃们听了不好受,”凤屏端来茶杯,继续说,“你如果不想让 她去游行,前几次就不该让她去。有时候让去,有时候不让去,娃怎么能猜出来。 人家全班都去,她一人不去,将来也没脸去学校了。” “我们明天换学校,她那个老师,不是好东西,居然组织学生今天去游行。” “到底什么事么,你一进门就这么大脾气。” 方岳叹了口气,停了片刻,才说:“蒋介石在西安蒙难,被张学良杨虎城捉起 来了。” “什么? ”凤屏平时不关心方岳的工作,却也没少听各种时事评论,所以心里 多少还是有些数。“这种关头,蒋介石有三长两短,中国怎么对付日本人? ” “所以呀,”方岳激昂起来,“我们北大教授刚才集会,胡适之先生特别激动, 说是如果蒋介石有个差池,中国要倒退二十年。可是北京大学的学生,都忙着组织 游行,鼓动民众,要求全民公审蒋介石。我想文惠他们老师,也是带了学生去做这 样的事。,,凤屏慢慢坐下来,心里不安,说:“你早说明白就好了,惠娃不是糊 涂人,她会明白的。现在她人已经走了,也没有办法,以后小心不要再上当就好了。” “那么你快吃饭,我得出去找找惠娃,她最好不要出什么事情。”凤屏站起身 说。 “你到哪里去找,等她回来好了。” “就怕她不敢回来了,你吼了人家,不许人家再进家门了。” 方岳听凤屏数落,也不敢吱声,只顾闷头吃饭。 到底是母亲更了解女儿,文惠心里一直想着父亲发火,跟着老师和同学走了几 条街,就找了个借口,早早离开游行,独自往回走。走不久,她犹豫了,不知该不 该回家。从小到大,方岳没有对她吼叫过。她也从来没有今天这样对抗过父亲。她 该怎么办? 这么想着走着,她忽然发现自己到同学姜硕贤的家了。姜硕贤是文惠在 学校的好朋友,这两天有病,没有上学,所以今天没有去参加游行。 天已经黑了,文惠觉得委屈,一见姜硕贤,便大哭起来。姜硕贤把文惠拉进屋 坐下,给她倒一杯开水,把姜伯母叫出来。文惠才停住哭,抽着气,断断续续把前 后经过讲给姜家娘儿俩听。 “爸爸不要我了,不许我回家了。”文惠说完,又哭起来,“我怎么办,我没 有爸爸妈妈了。” 姜硕贤陪着掉眼泪,说:“你可以住我家。” “瞎说,”姜伯母想笑又不能笑,嗔着脸对两个女孩子说,“哪有亲生父母不 爱自己孩子的,不过一时生气。我看还是你不好,惹爸爸生气。小孩子不可以不听 话,你爸爸不过罚你就是,哪里就会不要你了。硕贤不听话的时候,我也把她赶出 门。过一会,怕她真的跑了,又会出去找她。你这时候还不回家,爸爸姆妈不知已 经急成什么样子了。” “他们才不急,他们不要我了。”文惠说,口气已经完全软了。 “再胡说,我也要生气了,可怜天下父母心,把你拉扯这么大,不容易。”姜 伯母说着站起身,对两个女孩说,“肚子饿了呢,就先吃一口饭,再送你回家。我 这里只有两块烙饼,没有什么好吃的。不要吃呢,我现在就送你回家去。” “我……我……”文惠低着头,喃喃着说,声音简直听不见,“回家。” “那就快走了。”姜伯母说完,拉开门先走出去,文惠和姜硕贤跟着出来。一 路上,文惠低着头不说话。姜硕贤见状,也只好不吭声。 转进学院胡同,远远看见自家院门口有个人影。天差不多全黑了,人影模模糊 糊的,但文惠一眼就认出那是谁。“姆妈……”文惠大声叫着,张开手冲过去,扑 在凤屏怀里大哭。 “回来了,回来了。”凤屏搂着文惠,摸着她的头发。过了一两分钟,凤屏又 突然把文惠从怀里推开,大声骂,“你长大了,是不是? 脾气大了,是不是? 敢不 听我们的话了,敢一个人跑掉,是不是? 你晓得你把一家人都急死了,你越长大越 不懂事了。 你发什么浑,你……”到这时,凤屏才看见姜家母女走到跟前站住,就停住骂, 抬头看着面前的两个人。 “我们家硕贤是田小姐的同学。”姜伯母开口说,“田小姐闹气,跑到我家。 我说一定是小姐惹大人生气,才有这事,她跑掉了,大人一定都急死了,赶紧把她 送回来。” “啊呀,实在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了。”凤屏赶忙放开文惠,朝姜伯母弯腰致 谢,并说,“快请进屋,大冷的天,烦你们黑天瞎火跑路。” “也没什么,只要大小平安就好。”姜伯母笑着说。 “快请进屋,还没吃晚饭吧,一定坐下吃一点。”凤屏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姜 伯母进院子,又朝厨房叫,“老邢,热一桌晚饭,有客。” 老邢在厨房大声应了。 “您别那么麻烦,我们都已经吃过晚饭了。”姜伯母推让着。 “她们就几块烙饼,没有什么晚饭。”文惠对凤屏说。 “我晓得,我晓得。”凤屏一边说,一边把姜伯母、姜硕贤拉进饭厅坐下。文 惠也跟着坐下,凤屏看她一眼,说,“饿死了吧? 活该,自己害自己。” “到这个年纪,孩子都会这样闹一阵子,您也不必太在意。”姜伯母说,“像 您家这样,咳,反正人家都说,大小姐嘛,脾气总会大一点。” 老邢端进茶水来,笑着说:“先喝点茶,饭马上就得。” “真的,您可别张罗,两手空空的来,真是不敢当。” “你把女儿给我送回来了,我该给你磕头呢。”凤屏说,“往后叫姜小姐常来 玩。” “您可别管我们家女儿叫小姐,当不起。我们穷人家孩子,成天价跟着我们做 工赚钱,糊口活命,哪里有小姐命,只配叫个名字。” “哪里你说的这样,你家小姐长得体体面面,将来能嫁个好人家,生儿育女, 好口子就有了。” “借您这吉言,但愿能这样。” “姆妈,你说什么,人家早有男朋友了。”文惠笑了,插嘴。 凤屏听说,略吃了一惊。姜硕贤红着脸横了文惠一眼,姜伯母马上说:“不过 平常同学,常来帮我些忙。并没有定亲,将来怎样谁晓得。” “小孩子的话,谁去听。”凤屏说,“不知您二位做什么工? ” “硕贤父亲在瑞福祥卖布,我身子不大好,只在家做点针线,逢年过节去哪摆 个摊卖一点,硕贤有时也帮我做点粗活。” “啊,”凤屏叹了一声,又说,“我刚生下个昌信,不到百天。我一个人实在 顾不过来,文惠她爸和我商量,想请个人帮我看管两个小的。” 姜伯母听了,没接那话头,凤屏也就不再说下去。屋子里静了片刻。 老邢端个托盘进来,打破沉默。姜伯母一看,惊得站起身,连声说:“这…… 这……太多了,太多了。” 老邢一碗一碟把饭菜从托盘上取下,放到桌上。一碗粉蒸肉,一条红烧鱼,一 碟香酥鸭,一盘油菜,一盆水饺,一罐鸡汤,一锅米饭,一大块年糕。 “没什么,并不是特别做的,‘都是剩的,热过几次了,不好意思,拿剩菜招 待,别嫌弃,随便吃。”凤屏脸红着说。 姜伯母重新坐下说:“一回生,二回熟,乡里乡亲的。其实田小姐常去我家玩, 在我家粗茶淡饭,吃过一两次。” “她家饭好吃。”文惠说,嘴里塞满了饭。 “比我老邢的饭还好吃吗? ” “饭当然都是别人家的好吃。”凤屏说。 大家都笑了。 “对呀,所以你们母女也要多吃我老邢烧的饭了。” 姜硕贤母女没法再推辞,只好拿起碗筷开始吃饭。 “爸爸呢? ”文惠半天不见方岳出来,以为方岳还在生气,心里害怕,抖着胆 子问。 “天都黑了,不见你回家,出去找你去了呀。”凤屏说,听那口气,又要骂人, 可碍着姜家母女,忍了下来。 文惠不说话了,低下头,眼泪落进手中的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