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家里人口又加多了,再添了佣人周妈。学院胡同房子住不下,便搬到西直门大 乘巷一号。这条胡同原名大丞相,一号原是丞相府,房子很大,一副官宅气派。前 后两进,文惠和昌义住后面一排小屋,有自己的小院子,非常清静。 那段时间,方岳最得意的事,就是坐在书房藤椅上,翘起腿,泡一壶铁观音, 咂巴着嘴品味,哼着皮黄,即生即旦,一边翻看他桌上堆满的书。方岳那时在北京 大学设立了一个经济史研究所,组织学生,集体研究,从明代经济史开始收集资料, 编成明代经济史料八册出版。 这么又过一年,夏初一天,接到南京国民政府请帖,邀请方岳到庐山牯岭参加 会议。同时,北平秦德纯市长邀全体出席牯岭会议的人士吃宴席。方岳对庐山开会 或市长设宴都无所谓,不过市长宴会设在中南海乾隆皇帝的书房里,方岳倒是要去 看看。 乾隆皇帝在清朝历史上学识最渊博,据说书房也最豪华,满房都用玻璃装饰。 席后,市长请大家到阳台上吃茶。夜空晴朗,玉兔高悬,一二细云割月而过,如画 一般。远处园中湖水,倒映月影,涟漪起处,便有千万丝银光闪耀。方岳不免多喝 了两杯,告辞时有些醉意。 方岳回到家,凤屏还没睡,坐在灯下给小孩子缝补衣裤。一盆洗脸水放好在门 边小凳上,已经凉了。 “这么晚了,你还不睡,”方岳说着,弯下腰洗脸。 “饭一吃,众人一争论,你就决定要去庐山开会了。”凤屏说。 “我想,我应该去。” “所以下半年休假,去西南各省的计划又作废。” “不会。”方岳洗着手,说,“对日作战,我估计九月以前不会开始。牯岭会 议不过一星期,八月底我们还是可以一起去休假。” “想得美,你这一去,又参加政府公务了,由得了你么。” 方岳擦脸,没有回答。 凤屏接着说:“我们又要终日不宁,东跑西颠。” “那不是为我,也不是为政府公务,那是为我们中国的生死存亡。”方岳坐到 床边,说,“如果日本人打进北平,我们能有平安日子吗? 如果中国灭亡了,我们 怎能苟且偷生? 我教授还做得做不得? 儿女怎么可能还有安全和幸福? 现在局面, 要保住我们的儿女,先要保住我们的国家。” 凤屏不言语,她也晓得,无论愿意不愿意,喜欢不喜欢,为公为私,别无选择, 方岳只好去帮南京政府一把。 正说问,突然听到远远响起一阵枪炮声。方岳凤屏都停住手,停住话,静静地 听。 好一阵后,凤屏才开口:“好像已经开战,离这里不远。” “今天几号? ” “七月七号。” 方岳说:“明天走,一家都走,我一早就去买火车票。” 可是他没有走成,谁也没有走成。第二日上午方岳去火车站买车票,去了三个 多钟头,最后叹着气回家。凤屏一看,就晓得是什么情况,便问:“没有火车? ” “没有,”方岳说,“日本人昨天在芦沟桥发动军变,连夜把北平包围起来, 封锁了北平外围三条铁路干道,火车已经开不出去,向南开的火车全部取消。火车 站的人说,去庐山开会的人,昨天走的都走了,今天走的都走不了。” “既然走不了,也不说早回来商量个办法,”凤屏埋怨,“一去好几个钟头。” 方岳说:“车站的人说,既然是去庐山开会,国民政府的公干,不妨找市府说 说,他们或许可以送我一段,只要出了北平,火车就通。我出了车站,让小张拉了, 就奔市府。快到门口,我想想还是不行,若我一个人走,当然可以,拖家带口,怎 么向秦市长开口,就又让小张拉回家了。” 凤屏一听就火了,指着他说:“你呀,真是。既然到了市府,为什么不进去。 不去求,当然人家帮不了你的忙。去找了,万一人家有办法呢? ” 方岳说:“你想想,昨夜日军刚刚发动军变,秦市长现在一定在宋哲元那里商 讨大计,找不到人。就算找到了,这当口,他大概也无计可施。” 凤屏说:“你怎么晓得? ” 方岳说:“再说,我怎么对他们讲,我一家大小七口人要走。车站人就说:一 个人,也许还可以想办法。带了家小,这情况下,一定走不成。” 凤屏无可奈何了,数落他:“你真是书呆子,怎么死心眼呢? 他们不能送我们 全家出去,只能送你一人,你一人走好了。我们娘儿几个,住在北平,没什么了不 起,只是你心里急,要去庐山开会。算了,你这人,遇这种事,办不成,还是我去 打探一下。” 方岳说:“去也没用,没有火车。” 凤屏不再理会他,换了件衣服,就跑出去,下午回家,打听清楚,西直门站的 环城火车还通。车站上的人说,坐环城火车,在城东二十五里丰台小站,能够换一 列南下的火车。这列火车不进北平,在丰台绕道去天津。不过要在丰台换车,并不 容易b 第一,那南下火车一天一列,下午三点四十分左右在丰台停,通常没什么人 在那儿上下车,所以只停两三分钟,换车人必须行动迅速,拖拉五个孩子决计不行。 第二,下了环城火车后,要跨越铁路,到对面站台上等南下火车。晚上跨越铁道, 才不易被日本人发现,带五个小孩也断然做不到。所以凤屏回家路上,已经决定, 方岳一人,明天坐中午的环城火车,到丰台,等到晚上,跨过铁道,等到第二天下 午,换南下火车。 既然第二天要走,凤屏马上开始替他收拾行装。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要 行动方便,又不能让日本人看出是长途旅行,不能带多少行李。方岳决定只带一个 背包,一个小提箱。他想捡几本书,最后只带一本,准备路上翻翻。晚上吃过饭, 凤屏催促几个孩子都睡下,擦着手走回客厅,听见方岳一个人坐着叹气。 “还有什么不放心? ”凤屏说。“我说你走得了,你就走得了。” “我没有担心那个。”方岳摇头说,“可惜明天一定得走,错过一台好戏。” “什么时候,还要说戏。” “谭小培的儿子,谭富英。”方岳说,“听说为培养谭富英,谭小培自己不唱 了,专门伺候儿子。先把名师一个个请来家里教戏,然后把谭富英送进富连成科班。 出科之后,又送余叔岩门下。谭富英果然出息,可惜没有听过。说他嗓音淋漓酣畅, 扮相更有王者之风。有人说,戏票价一块钱,他出台一亮相,已经值八毛。今天报 上登,谭富英要演三场戏,明天一场失街亭,谭富英演孔明,一定非常好,可惜错 过,看不上了。日本人真是可恶,一举一动,就是要破坏我们的正常生活和乐趣。” “一说戏就没完没了。”凤屏眉头一皱,挥手说:“明天要上路了,晓得么? ” 方岳不再讲话,拿起身边的书。凤屏坐到灯边,顺手拿起椅子上的针线做起来。 “做什么? ”方岳坐了一会儿,手里拿着书,却读不下去,问道。 “义娃的,”风屏说,手上不停,“同学们都穿西式衣服上学,义娃要了几个 月。 前两天一个同学来家玩,我用手量量尺寸,做一套给义娃,他明天可以穿了上 学。” “用不着连夜赶。” 凤屏没说话,也没停手。 “小的都好么? ” “都好。”凤屏声音很低。 一阵静默。方岳又说:“我在南京等你们。” “真好笑。”凤屏忽然说,“以前恨我只生女儿,现在我生了五个儿子,没人 爱。 三年前,智娃生下来,我抱给永娃看,告诉他这是弟弟,他扬手打他一记。我 没想到,没来得及,一拳打在智娃鼻子上,到现在智娃鼻子还有毛病,常常不通。” “到上海给他找个好医生。” “找石蔼玉医生,她是中国第一个留美医生,医好了惠娃的气管炎。她妹妹石 美玉,医术也高明得很。” “对,我们去找她们。” 片刻停顿,方岳说:“你一个带五个娃上路,很辛苦。” “娃们都大了,会帮我。” 屋子里又静下来。凤屏缝衣,方岳看书。电灯好像发出一点细微的丝丝声响, 墙上的闹钟滴答滴答地跳着。 “永康可以自己走。”方岳忽然说。 凤屏停下手,抬头看他一会,答:“对,永娃当然自己走,智娃也可以自己走。” “都是好孩子。” “我抱着信娃,就是天太热。” “我在南京等你们。” 凤屏不说话,加快手里的针线。好一会儿,她笑起来:“好了,完工。义娃明 天可以穿新制服上学。”她站起身,把刚做好的衣服放到椅子上,用手抚平针脚。 一边说,“你要不要睡一会,明天会很累。” “天就快亮了,还睡什么,我可以在火车上睡。他们起来,我送他们上学。” “在门口说声再会就好了。” “就在门口说再会。” 吃过早饭,孩子们在门口跟方岳说过再会,就跑掉了。方岳经常外出演讲,孩 子们都习惯了,没当什么大事,昌义更是等不及,要让同学看他的新制服。 到中午,凤屏送方岳到火车站。七月天气,凤屏穿了件半截袖的大襟上衣,宽 宽大大的裤子,一双自己做的布鞋。方岳仍旧穿着他平时经常穿的浅灰色长衫,大 襟领上别一枝钢笔。脚上穿一双退了色的棕色皮鞋。背包斜挎在肩上。右手提一只 小黄色皮箱。左手拿着那本路上看的书。 他跟凤屏并肩站着,两个人都不说话,也不相看,只望着火车进站的方向。不 一会,火车来了。方岳一手拉着门把手,对凤屏的耳朵说:“我在南京等你们。” “我们会到。” “又都交给你了。” “中午要吃正经饭,莫老吃饼干。” “替我跟孩子们说再会。” “小心行事,莫去惹事生非。” “我会尽力。再会。” 方岳上了车,火车慢慢离开站台。凤屏站在那里不动,望着火车远去,直至看 不到冒出的烟。“一路平安。”凤屏嘴里嘟囔,转身回家。她也说不准,方岳能不 能平安到南京。她更不晓得,她们一家大小能不能逃出北平,跟方岳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