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半个月后,方岳来信,告知他安抵庐山。到月底,宋哲元带着二十九军,突然 无声无息离开北平。八月二号,日军随即进驻,北平失守。火车站发出通告,北平 到天津的火车恢复通行,所以凤屏母子可以坐火车到天津。但是天津南下的火车仍 然不通,她们得自己想办法到山东,才能搭上火车到南京。凤屏对儿女们说:“无 论如何,我们得走。” 凤屏带儿女们上路了,那天是八月十日。文惠十五岁,昌义十三岁,永康七岁, 昌智三岁,昌信一岁。凤屏一手抱着昌信,一手拉着昌智。文惠背个背包,内装两 条浴巾、几件凤屏和她自己的衣服。她一手拉着永康,一手提个网篮,里面是昌信 的奶瓶奶粉水罐,全家人的牙刷,牙膏,脸巾,脚巾,擦脸油,两个搪瓷杯,两个 搪瓷碗,一个手电筒。昌义背一卷行李,两条薄被和一些小孩子衣服。永康背个小 背包,里面是昌义永康的收音机和电笔,昌智的几个小玩具。 城里街上,少见行人车辆,倒是一列列日本军车不时驶过,车头飘着日本太阳 旗,车顶架着机关枪。日本宪兵荷枪实弹,一队一队,各处巡逻,盘查行人。还有 的打开街边门窗,闯人民宅,肆意搜查。胡同里面,鸡飞狗跳,童叫妇嚎。火车站 到处是身穿土黄军装的日本兵,领口两块领章血红耀眼,手里端着上刺刀的长枪, 凶神恶煞,盯着每个人。 去天津的火车,挤满充满恐惧的人。凤屏带五个孩子,不可能到处跑找座位, 只好就近找个空,在走道上站着。凤屏一手拉着头顶的行李架边,一手抱着昌信。 文惠抱着昌智,坐在凤屏身后地板上。昌义坐在地上,搂住几个行李背包。永康躺 在凤屏脚边,车上人来来往往不停,挨过凤屏身边,抬脚从永康身上跨过。凤屏不 住声哀求:“做做好事,慢点,莫踏到我儿子,莫踏到我儿子。” 直到火车开动以后,人们才慢慢稳定下来,或坐或站,不再走动。过了廊坊一 会儿,火车突然急煞车,最后停下,前不靠村,后不着站。一群日本兵在铁轨上, 劈劈啪啪对着火车放枪,火车不得不停。铁轨边停了两辆日本卡车,车前飘着白底 红膏药旗。车头上架机关枪,对着火车车窗,后面趴一个日本兵,随时准备开枪扫 射。 车厢门拉开,几个日本兵从铁轨旁边爬上车来搜查。人群乱做一团,你推我搡。 妇女尖叫声到处一片。凤屏把文惠挤到自己身后,抱着昌信,挡在文惠脸前, 三个儿子一字排开,站在身边,遮盖身后的文惠。 日本兵都是土黄军装,像一群狼,衣领上挂着一对血红的领章。军帽后面挂一 块布,飘飘的,像乡间小孩的屁股帘。脚下大黄皮靴嗵嗵地响,见什么踩什么。永 康看到,奋不顾身,冲到过道上,从那些大皮靴践踏下,抢出装着他收音机玩具的 背包。 日本兵走过来,刺刀闪着寒光,枪栓哗哗作响。 凤屏把昌信抱高些,挡在肩头上。三个男孩,睁大眼睛,盯住那些刺刀。一个 日本兵,个子很矮,才到凤屏肩膀,上唇留块小胡子,看了让人恶心。他胸前交插 挂了两条皮带,一是背包,一是子弹带。他恶狠狠地端着长枪,盯了凤屏一眼,又 看看她身上脚下的孩子,从她面前走过去,踢开文惠一路提着的网篮,奶瓶水罐都 打碎了。 昌义刚要叫出声,被凤屏一手捂住嘴巴,只好翻翻眼睛,把惊叫咽回肚去。 小个子日本兵后面,跟着一个个子稍大些的日本兵,长脸上戴副小圆眼镜。八 九月天,还穿件长长的军呢大衣,敞着扣,大衣里面,肚子前皮带上,挂了两皮匣 子弹。 他的枪背在肩上,刺刀朝天。两个日本兵走到车厢中部,小个子抓住座位上的 一个妇女,大笑着,哇哇叫,连拖带拉,往车门口走。旁边的人不敢出声,都站起 来让路。 那个女人惨叫着,披头散发,双手乱摇。 那女人躺倒在地上,突然拉住座位椅脚不肯动,小个子日本鬼子拿枪托朝女人 双手猛击两下,那女人两臂马上鲜血淋淋,疼得惨叫,松开了手。这小个子把自己 的长枪递给戴眼镜的鬼子,然后两手拉住那女人头发,猛力拖到门边。那女人拼命 嚎叫,惨不忍听。永康昌智昌信,都用两手捂住耳朵。 另一个从后面车厢拖出来的女人,在车门口死死拉住门把手不松,不肯下车。 戴眼镜的日本兵,举起小个子长枪上的刺刀砍,把那女人几个手指砍断,身子倒下, 那鬼子又用刺刀戳那女人,用脚把她踢下车门去。文惠和昌义,都闭起眼睛不看。 两个女人被弄下车,两个鬼子又走回车厢,抓另外一个女人。这女人身边的男 人,站起来挡住日本兵,指着女人,哆哆嗦嗦地求:“她是我老婆,肚子里怀着六 个月的孩子,求你们饶了她母子两口吧。” 小个子日本兵举起枪,横过来,用枪托子一挥,打到那人头上。那人大叫一声 .仰面倒到地上,额角脸上到处是血,不省人事。戴眼镜的日本兵拿脚把那男人踢 开.两个鬼子拖着那孕妇下了车。 前前后后车厢里的日本兵,都慢慢下了车,把抓下车拼命嚎哭的妇女们丢上卡 车。 过了片刻,两辆日军卡车开走了,车轮后的烟尘弥漫,遮天盖日。 过了一会,火车又开动起来。车里一片寂静,没人讲话,没人走动,站着的, 坐着的,都像死了一般。那挨了打脸上流血的男人醒过来,痛哭不已,把脸埋在臂 膀里,不出声,他的老婆没有了,他还没有出生的孩子也没有了。车里没有声息, 仿佛害怕一点声息就会招惹日本兵再上车来一样。 火车发着沉重的叹息,在黑夜里进入天津。这是列车终点站,所有的乘客都下 车,从月台进候车室,在出站门排队,出门要上一座铁桥。铁桥头上,是个检查站。 旁边架着铁丝网,立着一挺机关枪。三个穿土黄军衣的日本兵,在搜查旅客行李, 都是矮个子小短腿,带着军帽,长枪都背在肩上,上着刺刀,胸前交插挂着子弹带, 让人想起火车上抢中国女人的那些鬼子兵。 候车室里,灯光暗淡,看不清人脸。凤屏一手抱着昌信,一手拿个扇子给他扇 风。 抱了一路,天热,车箱里更热,昌信腿上皮都烂了,发了炎,流出黄水。文惠 背着昌智,永康拉着凤屏的衣角,几个背包网篮行李,都由昌义拖着。一家人在人 群里东倒西歪,一步一步向前蹭。 好不容易,到了检查站前面。昏黄的灯光下,凤屏摇着扇子,一不小心,碰到 身边日本兵的肩上。那鬼子大叫起来:“你的,这边! ” 凤屏脸色惨白,带着孩子们,站到那日本兵身后。日本兵继续搜查别人的行李, 并没有立刻过来找他们麻烦。凤屏眼盯着他,小声对子女们说:“惠娃,义娃,你 们大了。仔细听我的话,记住。如果那日本鬼子要抓人,我一个人去,你们谁也不 许跟着。听懂没有? 惠娃抱昌信,昌义背昌智,行李背包都丢掉。 永娃自己走,跟好姐姐,不许乱跑。你们五个,自己到南京去找爸爸。自己走, 路上小心。听清没有? 这是路费,惠娃管好,莫丢失了,省着用,要买车票,要吃 饭。找人问路,想办法到山东济南,怎么能到怎么走。到了济南,再坐火车。到了 南京,去国民政府,就能问着爸爸。听清没有,记住了? ”凤屏说完,从自己怀里 掏出一个小布袋,塞进文惠怀里,那是一家人南下的盘缠。 “听清了。”文惠说,眼泪淌下来,却无声息。 昌义永康都点头,昌智昌信看着凤屏,不出声。一家大小站在一边,盯着前面 的日本兵,等待那个死亡时刻。 天渐渐亮起来,车站上的灯都关掉了,四周好像突然暗下许多。人群依旧一批 一批慢慢地走过检查口上桥,拥挤着,但没人敢吵闹。忽然间铁桥另一头,几个日 本兵欢声叫起,追赶一群要上桥进车站的中国妇女。妇女们尖声叫着,四散跑开, 桥上桥头,人群大乱。桥这头,那个把凤屏一家扣住的日本兵,急急忙忙跑过桥, 维持秩序。 另外两个日本兵一边望着桥那头的情况,一边检翻过桥行人。凤屏不知哪里来 的胆子。 推推身边的孩子,悄声说:快走,跟着我,莫出声,只走路。” 一家人匆匆挤过检查口,夹在人群里,闷头走路,过了铁桥。凤屏的心,差一 点跳出嘴巴,几个儿子倒是争气,一声不吭,紧跟着走。昌义竟仍抱着那几件行李, 没有丢失。大小六人,无人说话,呼呼喘着,一气跑出几里路,直到跑不动,才停 下脚步。 凤屏坐到街边树下,把昌信放下地,给他扇扇子。文惠也坐下,解下绑在背上 的昌智。昌义坐倒,依然抱着行李卷不放手。永康干脆躺在地上,摊开手脚。凤屏 从昌义手里取过一个行李包解开,取出一团棉花,给昌信擦拭腿上的脓水。昌信这 才痛得大声哭起,一听哭声,昌智也跟着哭起来。永康翻个身,脸伏着地,抽泣不 止。昌义用手揉着眼,眼红红的,终于没有流下泪来。文惠替昌智擦脸上的泪,自 己的泪却又无声地滴落,掉到昌智的脸上。 他们坐在树下,哭了好一阵,把一路上的委屈、恐惧、紧张、惊慌和劳累,都 从眼泪里倒出来。心里好受了一点,才又上路。文惠早从怀里取出凤屏交付的那个 布袋,还给母亲。凤屏没有给抓走,能一路领着他们到南京去,到底还是高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