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凤屏领着五个儿女,历尽千辛万苦,抵达南京的时候,方岳也才刚到。一家团 聚,欢喜的泪流了许多,几个孩子你一嘴我一句,向父亲讲述一路逃难的遭遇。凤 屏只是哭,什么都没有说。方岳抱住这个亲亲,抱住那个亲亲,等孩子们都讲完了, 才说:“你们都讲好了,我也来讲一个。 “我从庐山回南京,如果不是路上遇到意外,早两天就到了,也就能够给你们 安排得好些。可是我也很不幸,”方岳说到这里,故意吊下脸来。凤屏他们一见, 不晓得是件什么事,以为跟他们逃难路上一样,遇到日本飞机轰炸,都憋住气,仔 细听。 “从庐山到南京,要到九江上船。前两天九江热得要命,人人争着离开。我是 三天前,还在庐山上,就定好了飞机票。那天中午十二点到飞机场,是一架水上飞 机,只能坐七个人。我们都坐好了,等着起飞。一个大胖子外国人上来,足有二百 公斤,自称是南昌飞机工厂顾问,有紧急军事任务,必须立刻动身。飞机公司的人 打躬作揖,请求哪位客人让一让,没人答应。我嘴上说不肯,心想托运的行李要第 二日才到,我也没有急事,不必当天到达,从机窗看到江边南阳轮升火待发,我就 问飞机上的人:南阳轮要开船了吗? 那人急忙答说:对,我送先生去搭南阳轮,船 票在公司头上。我说:我到南京退机票,要打折扣吗? 他说:先生肯让座,公司感 谢还来不及,哪里会打折扣。这样我一分钱不用,坐南阳轮从九江到了南京。” 这么一个意外故事,终于使得凤屏破涕为笑,忍不住伸手捶方岳一记,骂: “就这么个不幸,把人吓了一跳。”说到这里,看见方岳摇头晃脑的,凤屏便又接 着讲,“你听我说,庐山会一开,南京一来,你是不是又动了心,不要教书,要到 政府去做官了? ” 方岳听这一说,愣了一下,看着凤屏看了好一阵,然后才垂下眼睛,叹口气, 说:“现在国难当头,眼看中国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我不能不助政府一把。” 凤屏说:“我就晓得,一路来南京,心里就打鼓,只怕听你这套话。” 方岳静了片刻,抬起头来,说:“庐山牯岭会议,是蒋介石召开商讨抗日大计 的会议,全国各党各派,以及学者名流,邀请了许多,包括中共的周恩来、秦邦宪、 林默涵。七七事变刚过,北平天津的来宾,就成了重心,南京去的党政要员反作了 陪客。 蒋介石到会讲话,发出战端一开只有打到底的号召。大会后分组开会,蒋介石 又专门来听平津组谈话。会后蒋介石还单独把我找去,谈了半个钟头的话,他居然 读过我写的书,请我多为国家抗战出谋划策。” 凤屏斜方岳一眼,说:“所以你跟到南京来,进了政府。” “并不是我一人这样。”方岳急忙解释,“北平天津被日军占领,所有平津两 地的学者,都只好跟到南京来。如此一群学者名流,聚集南京,政府倒因祸得福, 趁机组织起一个咨询机构,Ⅱq 做国防参议会,有很多人。” “不用说,你也在里面。”凤屏打断方岳,说,“我警告你,如果换了别人, 我也许不管,可是你不一样。你这个人,做起事来,拼命三郎,不知好歹,不顾后 果。记得北伐战争么,别人都平平安安,独你一个,左右不讨好,两边的人都要捉 你法办。 现在娃们大了,明白告诉你,我不许你到政府去做事。吃政治饭的,没一个好 人。” “那你也太绝对了,不能一网打尽,”方岳说,“跟那么多学者名流在一起谈 天.还是很有趣的。” “谈天归谈天,你跟他们谈天,我从来没阻拦过。”凤屏说,“你愿意跟他们 谈天,尽管去谈天,我只是不许你去参加政府,拿政府的薪水。我们就是要饭,也 不许。” “你看你,说着说着就恼了,瞎说一通,”方岳说着,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 纸,“我晓得你会这么讲,所以早准备好了,我的辞职报告,你看,在这里。” 凤屏并不接方岳手里的纸,但脸色缓和下来,说:“我看什么,你写了就发出 去。” 方岳说:“我发什么,明天开会,我自己交给他们就是。我现在家眷都到了, 要安家,实在无法专心供职。” “那么我们可以想办法,好好安家,对么? ”凤屏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一丝恼火, 充满欢欣。 就算方岳满足了凤屏的愿望,日本鬼子可不管凤屏多么渴望过平安的日子,没 几天就占领了上海。于是方岳又拖着家小,跟了大众,往武汉逃。刚到湖北,就听 说南京又沦陷了。看来武汉也不保,似乎偌大个中国,已然无处可去。方岳决定, 南下香港,一劳永逸。那里是英国人的地盘,总不至那么轻易让日本人占去吧。 人是到了香港,离日本军队远了,可总不能一天到晚坐着喝西北风。睡觉要有 房子,吃饭要有米。方岳从来没有到过香港,谁都不认识,讲话又不通,到学校教 书都不行。有病乱投医,方岳便给所有能想得起的旧日朋友们写信。华北华东都在 日寇铁蹄之下,友人生死尚不可知,收得到收不到他的信,更说不定。最后只有当 年在北京大学读书的一个同学,现在福建厦门大学任教,回了信,说是可以动员校 方聘方岳去做教授。 于是方岳搭船,从香港出发,驶往福建。本来从香港到厦门,坐船只需一天, 方岳应该第三天就有信来。可已经十天过去,仍然毫无音讯,兵荒马乱的,甚至不 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凤屏十分担心。正思索间,忽然一人急急走进门来,行色匆 匆。风屏听到脚步,抬头看去,脸很熟悉,原来是方岳在北京大学时的一个学生, 凤屏记得。 “师母,我是田教授的学生,叫刘民远。”那人匆匆地自我介绍,然后从怀里 摸出一封信,递给凤屏,说,“我从上海来,老师要我给师母带一封信。” 凤屏大吃一惊,有些慌乱地问:“你老师怎么跑到上海去了? 许久无信,发生 什么意外么? ” 刘民远指指凤屏手里的信,说:“老师应该在信里都讲了吧。” 凤屏一边拆信,一边急急地问:“你如果晓得,就先讲给我听。” 从刘民远口中,凤屏才晓得。方岳离开香港当夜,船还没进台湾海峡,就遇到 大风暴,危急之中,只好停靠台湾高雄避难。台湾是日本人占领的地方,一船中国 人从香港登陆,自然严密检查,便查出方岳原是北京大学的系主任,有名的学者, 日本人当即把这个信息送给了上海的汪精卫。当时汪精卫正在上海跟日本人谈判, 准备成立伪政权,四处拉人。听说方岳落在日本人手里,马上请求台湾的日本驻军, 把方岳送到上海,不管方岳是否同意,强行任命他为伪政府教育部长,归汪精卫的 亲信黄国威领导。 刘民远压低声音,接着说:“上海形势非常严重,老师坚持不肯参加伪政府, 已经引起日本人怀疑,几次要捉他,只是黄国威还保护着老师,希望他哪天回心转 意。” 凤屏低头读着信,说:“要他参加伪政府,他至死都不会回心转意的。” 刘民远没有讲话,让凤屏看完方岳的信,又接着说:“上海日本人有个特务机 关,设在斯非路十九号,大家叫它十九号,是个特别凶狠残忍的杀人魔窟。据说十 九号已经开始对老师严密监视,老师现在处境恐怕有危险。” “你老师现在住在哪里? ”凤屏一边问,一边动手给刘民远倒水泡茶。“他至 少现在还安全么? ” 刘民远说:“麻烦就在这里。为了防止老师逃跑,黄国威让老师跟他住在一起。” 凤屏听了,吓一跳,忙问:“你老师住在黄国威家里? ” “不在他家里,在隔壁,都在豫南路。老师告诉我,那个弄堂,楼房不多,汪 精卫的几个亲信都住在里面,一个空房子就让老师住。弄堂口是日本宪兵队办公室, 说是保护中国要员,其实是软禁。老师给我这封信,冒了很大的险,我还怕跑不出 上海呢。” 凤屏听到这里,又读了信,脸色苍白,手撑桌角站起,喃喃地问:“刘先生, 多谢你冒险送信来,吃饭了么? ” 刘民远忙说:“师母请坐,请坐。学生很好,只是替老师着急。老师原还有机 会逃出上海,现在十九号监视,却是万万做不到了,我们必得设法将老师救出虎口 方好。” 凤屏说:“刘先生,你先请坐,跟我们一起吃饭,我们好好想想,慢慢商议。” 文惠跑过来,从桌上拿起父亲的信,才读几句,便放声大哭。 凤屏说:“哭也无用,我们要想办法救你爸爸出来。” 文惠擦掉眼泪,大声说:“我们现在就去救他。” 刘民远搓着手说:“此事要快,不能拖拉。如果汪精卫黄国威到南京宣布成立 伪政府,再宣布老师做他们的部长,生米做成熟饭,事态便十分危急,老师有口都 难辩清了。老师说,他必须在年底前离开上海,否则宁可一死,决不去南京。” 凤屏说:“文惠,给刘先生倒热水,先洗个脸。我们做饭,刘先生远道而来, 一路风尘,当然要吃顿饭。” 文惠听了,默默走去厨房,端个脸盆,给刘民远倒热水,拿了毛巾,又端到客 厅来,请刘民远洗脸。 刘民远站起身,拿起毛巾,说:“谢谢师妹。” 这时凤屏决然地说:“到年底不到一个月了,不能再拖延,我现在便带一家大 小。 马上去上海。” 刘民远刚擦一把脸,听凤屏这样说,有些惊慌,放下手里的毛巾,说:“那样 师母及弟妹全体都陷入虎El,如何了得? ” 凤屏决心已下,反倒似乎平静下来,说:“只有我们全家人都到上海住下,黄 国威才不会怀疑,我们才能解救老师离开豫南路,搬回自己家里住,然后我们才有 时间,一起想逃出上海的办法。再说我们全家都在上海住好,那十九号可能放松监 视,老师才有脱走的可能。” 刘民远点头,说:“请师母吩咐,看学生能帮些什么忙。” “你马上回上海,报告老师,我们就到了。”凤屏静静地说。她一辈子洗衣做 饭养孩子,但每逢危机当头,总会迅即决断,调度有方,救方岳于危难之中。凤屏 接着说:“我这里立刻准备,给孩子们办理休学手续,五几日内启程。” 刘民远答应一声,就要走。 凤屏把他叫住,说:“这样就走么? 总要吃一口饭,休息一下,才可以走。” 刘民远说:“我到的时候,打听过了,今晚有船返回上海。” 凤屏说:“现在还早,你去后面屋里睡一睡,我做饭。饭好了,叫你起来吃, 吃过以后,再去上船。” 刘民远说:“学生听师母吩咐。”于是刘民远在屋里睡了两个钟头,凤屏上街 买了菜,做好饭,请刘民远吃过,送他上船回上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