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第二天开始,凤屏一家大小六人,连日奔忙。过一星期,到上船离港赴沪的日 子。 早上临出家门,碰上邮差,收到方岳一信。凤屏命五个孩子站下,在门口拆开 信.读,一读。 方岳的信极短,字迹很草,显是在匆忙中急就发出。信日:“你们来上海,我 很高兴。我最近生活会有大变动,你们来,可从中帮忙。” 这就是说,方岳已经见到刘民远了,凤屏放了些心。方岳所说的大变动是什么 呢? 凤屏却想不出来,不过方岳说他很高兴,大概不会有什么意外不测发生。凤屏 那一路在船上,难得安宁,茶饭不思。 三日之后,一家人到上海。凤屏立刻在法租界环龙路租下一所房子,然后打电 话找到方岳。方岳接到电话,马上提请黄国威许可,当日离并豫南路,搬来跟家人 同住。 团聚,即使是在绞刑架下,也仍然让人感到兴奋和幸福,少不了拥抱、亲吻, 和泪水。天底下没有比家更美好的地方,尤其当四处环绕陷阱深渊,能有一刻躲在 家中,看看妻儿,当然更觉温馨、甜蜜,感受无尽的深情。 方岳终于坐稳之后,频频喘气摇头,说:“总算不住在十九号眼皮底下,我们 就会有办法。” 凤屏问:“十九号真的那么可怕吗? ” 方岳说:“我只讲一件事情你听,我们搬来豫南路之前,是在十九号办公室里 开会。有一天我们商讨几份名单,其实是他们在商讨,我坐在那里,从不参加。忽 然李士群提着手枪,带了四五个部下,走进房间。那个李士群,是十九号第二号头 目。他要求在中央委员里增加特工人员,好像如果不答应,他就当场枪毙人。在场 的人见了,个个面容改色,无话可说。李士群是个魔头,杀人不眨眼,他手下十九 号那些人,也都心狠手毒,可不好惹。” 当晚吃过饭,方岳放下筷子,抹抹嘴巴,说:“两个多月不吃家里做的饭,肚 里不安。自己家虽然粗茶淡饭,却是可口好吃。” 凤屏洗着碗,叫道:“你们几个,都上楼去洗脸洗脚,准备睡觉,明天要去新 学校报名上课。” 几个孩子蹦蹦跳跳上楼去了,屋里马上安静下来。方岳默默坐着喝茶,凤屏洗 碗也放轻了手。过一会,凤屏拿着抹布,走过来擦饭桌,方岳沉吟着,似乎自言自 语又似乎对凤屏说:“从听他们天天讨论的话中,我听出来,日本人是想要根本灭 亡我们中国。他们企图把中国分为东北、内蒙、新疆、华北、华中、华南、海南七 个地带,而且图谋以潼关划界,用新疆、西北、华西、西南与西藏为诱饵,骗取苏 俄合伙,瓜分中国。” 凤屏应道:“这太可恶,太可恨了,他们决计做不到。” 方岳低下头,说:“是呀,所以我怎么能信任日本人,参加……” 他话没说完,旁边书房里电话铃响起来。方岳站起,走出餐厅,到书房去接听, 听了两分钟,只说了一个字:“好。”就挂断电话机,走回餐厅。 凤屏问:“他们已经找到电话打来了么? ” 方岳站在桌边,没有坐下,说:“在上海城里查个电话号码,对十九号来说, 易如反掌。他们打电话通知我,明天一早,厨师佣人各一名,就来报到。” 凤屏大出意外,问:“什么厨师佣人,谁请他们来? ” 方岳说:“十九号派的。” 凤屏说:“来监视我们么? ” 方岳说:“对,豫南路里里外外,我们身边所有的人,包括给我开车的司机, 都是十九号派的。中国人干特务勾当的传统,可谓源远流长,早的不说,从明太祖 锦衣卫算起,费尽心机,也有六百余年,发展到今天,可说已经严丝合缝,完美无 缺。” 凤屏说:“我们要跟孩子们讲清楚,有外人在家里的时候,什么话也不准讲。” 方岳说:“对,特务派到家里面来了,真是无法想象。” 凤屏说:“好了,你也睡吧,忙了一天。” 虽然经过长途海上旅行,凤屏躺在床上,却久久睡不着。这是第三次,她带了 孩子,住到上海来。望着窗外的夜空,她觉得又亲热,又恐惧。可方岳仍然没有走 进卧室,她掀开棉被坐起,浑身打了个抖,随手披上一件棉睡袍,走出卧房,走下 楼。楼下都关了灯,黑黑的。方岳到哪里去了呢? 凤屏走过去,拉开窗帘,便看见 一个身影在窗外闪动。 方岳独自一个,在天井里,双手倒背,踱来踱去。夜色迷蒙之中,身影模模糊 糊,似乎有些蹒跚。凤屏开门,走出天井,方岳似乎也没有听到动静。 风屏轻轻问:“还不睡么? ” 方岳这才看见凤屏来到身边,他停住脚步,叹口气,说:“自到上海之后。常 常这样,通夜失眠。” 凤屏说:“你身体会坏。” “咳,生死尚在旦夕,谈何身体好坏。”方岳说着,走到屋门前,又站住了。 扬头看去,天井上露出一方夜空,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可见是阴云满天,看不 到北极星,辨不出东南西北。 凤屏跟过来,并着方岳肩膀站下,没有讲话。 方岳贴着凤屏耳朵,说:“讲话要小声,我们这房子前后门外,早已布满密探。 十九号有成百专职特务,一个钟头就够他们把我们团团包围起来。” 凤屏也继续耳语,语气很恐惧:“他们会打暗枪么? ” 方岳说:“那谁晓得,特务们做事,哪有一定之规。我想,他们早晚要对我下 手,不过现在还不会。我又没有要怎样,黄先生对我也很尊重。他们不敢,不用担 心。”说着,方岳突然站起身,又说,“我们出去转转,好么? 反正也睡不着。” 凤屏说:“夜深了,还到处乱跑。” “没关系,不走远。”方岳说着,就走去要打开院门。 凤屏说:“我去换件衣服。” 方岳停住手,站在院门边,说:“快去快回,我等你。” 凤屏回屋,轻轻上楼,换了棉衣棉裤,然后回到天井。方岳又附在她耳朵上, 说:“他们已经听到我们的动静,车子已经开来了,在外面等我们,他们得看着我。” 凤屏也耳语道:“那我们还出去么? ” “他们已经晓得我在大门口,不出去更引起疑心,就坐车子去看看夜上海。我 们以前在上海住过两次,很多年,可从来没有这么方便过,有自己的小汽车,不用 走路,可以荡马路,不高兴么? ”方岳笑笑,又压低声音,补充,“在车里,少讲 话就是。” 凤屏不满意地答说:“外人面前,我从来不多讲话。” 两人假装没看见外面已有准备,开门出去,在弄堂里朝外走。凤屏听方岳讲, 周围布满十九号密探,所以特别留心查看小巷四周。弄堂对面正对自己家小院的那 座房子,刚才确实有人在窗前。窗帘似乎刚刚放落,还在摇摆不停。窗帘摇开那一 瞬间。 缝中真有灯光闪出来。他们刚走到巷口,方岳的司机便一步上前,挡住去路, 陪着笑说:“田先生这么晚还要出门么? 我送你们去。” 方岳假装吃惊,道:“老郑,你这么晚在这里做什么? ” “哦,我们给先生开车的,随时要准备好,这是我们的工作。”司机老郑情急 之下,也算回答得好。 方岳点点头,说:“家人刚到,旧地重游,不过想散散步,并不走远。凤屏, 这位是老郑。” 凤屏看他一眼,点点头。那司机也对凤屏点点头,然后连声说:“是,是,应 该,应该。上海好地方,应当看看,应当看看。有了车子,先生还可以走远一点, 太太可以多游些旧地也好。” 方岳说:“难得你这么热心,我们就打扰了。” “请,请。”司机老郑打开车门,请二人上车。 方岳凤屏对视一眼,笑笑,坐上车。 老郑在前面坐好,转头问:“先生要去何处? ” 方岳沉默一会,说:“十六铺码头吧。” 老郑似乎微微一愣,说:“十六铺码头么? ”随即点点头,暖昧地一笑,说, “好,请坐好,我送你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