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凤屏坐了洋车,赶回家,发现环龙路上开来几辆推土车挖土机,好像准备开工 修马路。转进巷子,凤屏就发现周围多了许多人,穿长衫的,穿西装的,戴礼帽的, 戴便帽的,眼上架墨镜的,嘴里叼香烟的,都是一副流氓相。凤屏有点吃惊,不知 这些人是曹金龙先生派来保护她们的,还是十九号加派来监视她们的。再想想,其 实更愿意他们是十九号派_ 的人,那就表明豫南路已经晓得方岳走了,说明方岳已 经安全出了海。 凤屏加快脚步,迈进家门,发现文惠和几个儿子都坐在客厅里,一见到她,就 冲过来,举着一封电报给她看。原来方岳早已出了吴淞口,发来电报了。 “赵妈老李都不在吗? ”凤屏轻声问文惠。 文惠笑了,说:“他们在,我哪里敢大声讲话。十九号一接到爸爸出走的情报, 早把里里外外监视的特务,都叫去问话了。” 风屏赶紧说:“那太好了,趁这几天家里没有外人,我们赶紧抓住机会,准备 逃出上海。” 文惠问:“怎样办法? ” 凤屏说:“我去办事,你跟我一道去,如果有人跟踪,我们就分手,甩开他们。” 文惠乐了,说:“我去看电影。” 凤屏说:“莫把眼睛看坏了。” 第二天上午,文惠跟了凤屏一起出门上街,十九号的特务当然跟着。凤屏带了 文惠,先去买菜,又去买肥皂,走到一个电车站边,文惠忽然转过身,跑起来,钻 进旁边一条小巷子。身后十九号的特务一阵忙乱,指手画脚,分成两组,一组追赶 文惠,一组跟踪凤屏。趁他们忙乱,凤屏在人群里,一转眼挤上一辆电车,摆脱十 九号的特务,到邮电局取出存的钱。文惠跑了一阵,走进一家电影院,看电影去了。 第三天,文惠故意穿一件鲜亮的黄色大衣,陪凤屏到附近最大的百货公司,上 下五层楼,跑来跑去。人很多,挤挤撞撞,十九号特务紧盯着文惠那件黄色大衣, 在人群里跟着。跟了两个钟头,发现AJX~- 人,不知何时,凤屏不知去向。跟文惠 分手以后,凤屏赶到到十六铺码头,买好了船票。 第四天下午,香港电报来了,上面写着:中药涨价了。凤屏收到,心就全放下 来。 那是方岳和风屏定的密码,他们晓得,一十九号发觉方岳出走,一定会检查所 有发给凤屏的信件和电报。看来一切就绪,只等再过两天,凤屏就再次带了子女, 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上海。 但那并不容易,现在日本人晓得方岳走了,十九号派的厨子佣人司机,一天到 晚盯着一家大小,更加形影不离。凤屏和孩子们白天若无其事,东逛西荡。一到晚 上,十九号的人一走,凤屏把窗帘遮起,大大小小就开始忙,收拾各自东西,把要 带的绑起来,看一看,太多太大,又拆开来再挑,绑小些。凤屏说过,这次是逃命, 比从北平逃出来那次更危险,所以连被子也不能带,随身东西越少越好。到危急时 刻,也许要从船上跳水,什么都可以不要,只管跳海。 看看五天过去,几人的东西都收好,按买好的船票,一早动身。凤屏对孩子们 讲好,三个大孩子各自行动,带好自己船票,找法子带自己的行李,甩掉十九号跟 踪,独自绕到十六铺码头上船,凤屏不管了。凤屏一天到晚想的是,带着两个年小 的儿子,怎样从家里到十六铺码头。带两个小孩子,要摆脱十九号的跟踪监视,不 大容易。 还有一天了,再没有人出门,都待在家里,无所事事,消磨时间,佣人厨子也 都在身边走来走去。忽然桌上电话铃响起,平时只有方岳在家,才有电话。从方岳 出走,再没有一个电话打进来。电话铃响个不停,是谁打的呢? 凤屏站在屋子中央, 垂着双手,望着电话机,不知该怎么办,有些惊慌。电话铃一直响,彷佛越来越响, 听筒像是在电话机上跳来跳去了。厨房里的厨子,洗手间里的佣人,都跑出,看是 怎么回事。 可没人敢开口讲话,只站在旁边看着。这样大约过了一分钟,凤屏终于走到桌 边,小心翼翼摘下听筒,好像那听筒烫手。还没有把听筒放到耳边,就听到听筒里 有人大声喊叫:“喂,喂,有人么? 怎么不讲话? ” “请问你找哪个? ”凤屏小声问,好像喉咙卡住了似的。 对方说:“是田太太么? 我找田太太。” 凤屏问:“请问你是哪一位? ” 那人答说:“我是豫南路……” “我是田太太。”凤屏说完,便不再作声,一直听电话里的人讲话。过了一会, 轻轻放下电话,然后在桌边的椅上慢慢地坐下来。坐了一阵,说:“我有点头痛, 上楼去躺一躺。” 风屏一步一步,慢慢走上楼去。厨子老李和佣人赵妈赶过来,站在楼梯口向上 看。 凤屏走到半路,回头说:“赵妈,请你烧点水,开了倒杯子里送上来。老李, 麻烦你跑趟路,去买些阿斯匹林。” 赵妈说:“开水瓶里有开水,不用烧。” 老李说:“阿斯匹林还要买吗? 我去医务室讨来两片就好了。” 凤屏到了楼上,回头朝下喊:“好吧,要快。赵妈把水倒出来,凉着,等会儿 好吃药。” 两个十九号的人都给支开了,赵妈回了厨房,老李出了家门。凤屏快步把孩子 们都叫到自己卧房,匆匆地说:“他们要我们立刻收拾东西,今天搬进豫南路去。” 文惠差点叫出来,急忍住,说:“住进豫南路,我们就走不了。” “田太太,你的开水。”赵妈上了楼。 大家都住了口。 凤屏接了开水,走下楼,招呼厨子佣人,说:“豫南路打来电话,两个钟头以 内,派车子来,把我们搬到豫南路去。” 赵妈喜笑颜开,说:“那里好,那里方便,房子也好。” 凤屏不理她,继续说:“我们收拾东西,一个钟头以后吃饭。” 老李说:“太太不用太忙,就是搬,也是他们派的人搬,不用太太小姐公子们 自己动手。他们搬他们的,我们照样可以吃中饭。” 凤屏挥挥手,说:“莫l 罗唆了。赵妈,你先在厨房,把盆盆碗碗都取出来, 拿些报纸包起来,搬家会打碎。” 赵妈说:“就是,那些莽汉搬家,什么都会打坏。” 凤屏说:“我们上楼收拾衣服,要你帮忙的时候,叫你。” “是,太太只管叫。”赵妈说完,走进厨房,立刻听到叮叮当当碗碟响。 凤屏拉了孩子们上楼,排排齐坐在卧房的床上,垂头丧气。 “姆妈,搬过去,我们就跑不掉了。”文惠压低着声音说。 凤屏说:“对,他们就是要把我们关起来,跟坐监牢一样。” 文惠说:“怎么办? 我们现在就逃吧。" 凤屏说:“外面那么多十九号的人, 怎么逃得掉。如果逃不出上海,逃到哪里都没用,整个上海都是日本人天下。” 文惠要哭出来了,说:“可是,可是我们不能去豫南路呀。” 凤屏小声说:“如果我们现在不答应搬过去,一家大小马上遭殃。我们先搬过 去,再想办法。” 文惠急了,说:“进了豫南路,在十九号眼皮底下,没办法可想。” “去收拾东西吧,姆妈无论如何要让你们几个活下去,活过这道险关。”凤屏 的脸,像铁板一样,发着青亮的光,脸上每道皱纹,都像刀刻出一般,棱角分明, 刚硬冷峻。 她知道得很清楚,搬进豫南路,就跑不出去了,今后再也见不到方岳。困在囚 笼里活着,跟死有什么两样吗? 生活的意义就是自由,没有自由的生活,不就是死 了吗? 凤屏想着,自己打抖,那么是不是应该现在干脆就死掉算了,反正是一样。 可是孩子们呢? 凤屏作为母亲,这一生为了儿女,已经伤透心。 时间在喧闹的寂静中度过,凤屏坐着,一动不动。忽然窗外传来几辆大小汽车 的马达声,转进弄堂到门口,十九号派的车来了。凤屏猛然站起来,走进文惠的房 间,对女儿说:“我要你帮我,给顾佩云打个电话。” 文惠吓了一跳,转过脸说:“给她打电话做什么? 那女人很凶。” 凤屏说:“我晓得,我要去见她一面,向他们讨命,把你们几个孩子送出虎口。” 顾佩云是黄国威的太太,黄国威是方岳的上司,凤屏只有找他们夫妇讨命。 文惠说:“她会怎样? ” 凤屏说:“谁晓得,只要我们可以不必搬去豫南路就好。” 文惠跟着凤屏走下楼,拨通电话,打到黄国威公馆,告诉秘书,田太太要跟黄 夫人讲话。厨房里赵妈听见,忙跑到门口,盯着凤屏和文惠。 凤屏从文惠手里接过话筒,放在耳边,等了一会,听到电话对面有人讲话,便 说:“请问是黄夫人么? 我是田方岳的太太,我有事要找你商量。” 顾佩云在那边回话:“现在就来。” 凤屏看了一眼文惠,说:“我要带大女儿一道来。” 顾佩云答说:“可以。” 文惠不在话筒上,也听到这句回答。 凤屏刚刚放下电话,门口传来一阵乱,汽车声,人声,敲门声。凤屏忙跟文惠 一道,走出天井,打开大门。一部小汽车停在门外,后面跟着两部大卡车。几个膀 大腰圆的汉子站在门口,粗声大气对凤屏说:“我们奉命来给田太太搬家。” 凤屏说:“现在不搬。” “不搬不可以,”领头的壮汉说,“我们的命令是,抬也要把太太一家抬过去。” 凤屏说:“你们打电话去问好了,我们现在不搬。” 那壮汉问:“哪个说的? ” 凤屏说:“打电话去问黄夫人。” 几个大汉都不讲话了,他们晓得黄先生尊重田先生。两位太太之间有什么交情, 也未可知。可要他们给黄夫人打电话,万万不敢。他们愣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 前面的壮汉,望着凤屏身后使眼色。凤屏转头一看,赵妈跟着出了门,站在身后, 凤屏手一指,说:“正好,让赵妈讲吧,我们是不是刚跟黄夫人通过电话,她都听 到的。” 赵妈一脸难为情,说:“是,是,田太太刚跟黄夫人讲电话。” 凤屏对面前的壮汉说:“你们愿意在这里等,就等,我们两个去见黄夫人。” 壮汉问:“什么时候去? ” 凤屏说:“马上。” 壮汉说:“那么就便,坐我们的车子去。” “可以,等一等,我们换件衣服。”凤屏说完,拉着文惠退进天井,关上大门。 身后面,只听见门外几条大汉发牢骚,争争吵吵,乱乱地上了车。先把两部大卡车 退出弄堂,让小汽车倒出去,再把大卡车开回来,停在门口,挡住家门。然后把小 汽车开回来,排在大卡车后面,等凤屏和文惠。 凤屏文惠两人站在楼下客厅门口,听着外面忙乱,手捂着嘴,吃吃笑。笑够了, 上楼回屋,换了衣服,安顿几个男孩留在各自屋里,不许下楼。 然后两个人再走出天井,开大门,上车,去豫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