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坐在车里,文惠忍不住流下眼泪。凤屏一巴掌打在文惠腿上,说:“有什么好 哭。 老大的人了,还那么多眼泪。” 文惠从手缝里看了前面司机一眼,什么话也不敢说,抽抽搭搭了一路。凤屏在 邮电局门口停了一停,给方岳发出一封电报,报告将去香港会面的消息。然后回到 环龙路,弄堂里果然早已空无一人,两部大卡车都不见了,连平时在弄堂里监视的 人,也一个不见,都怕让凤屏看见,被枪毙,躲开老远。 凤屏领文惠下了车,走进屋,厨子老李和佣人赵妈不在,大概也在火头上躲开 了。 凤屏和文惠不说话,直接上楼,进了凤屏的屋子。关上房门,凤屏把文惠搂进 怀里.眼里流着泪,说:“文惠,你晓得,我们不能跟他们争,说得多了,引起疑 心,我们一个都走不脱。” 文惠在凤屏怀里点头。她懂。 母女两个人抱在一起,哭了好一阵,才慢慢平静下来。凤屏叹口气,说:“我 们只好走掉一个算一个。” 文惠抬起脸,擦着双颊上的泪,说:“反正爸爸姆妈走了,两个弟弟走了,也 是好事。” 凤屏说:“你在上海,要好好照看两个弟弟。” 文惠说:“我会。” 凤屏转过头,望着走进屋来里的几个儿子,说:“我带两个小的,先去香港找 爸爸,明天就走。文惠带着昌义永康两个,留在上海。你们三个乖乖的,不要吵闹, 我们到了香港,自会想办法,把你们救出去。家里外面,讲话要小心,莫提起我们 去香港的事。什么都当作不晓得,听到么? ” 昌义低着头,答说:“听到了。” 永康嘟着嘴,问:“姆妈什么时候接我们回去? ” “不会久,我们马上想办法。”凤屏说着,站起身,拍拍身上的衣服,又说, “我要去一趟十六铺。” 文惠说:“姆妈,你真去买船票吗? 船票早买好了。” 凤屏说:“我晓得,可是不能让豫南路发现我们已经买好票,司机还在外面等。 我去一趟十六铺,不买票,把你们三张票退掉。” 文惠一听,又忍不住哭起来。 行李早打好,又对豫南路说是几日后回来,也不能像搬家一样大包小包的带, 所以没有什么可收拾。晚上谁也吃不下饭,所有的碗盘怎么端出来的,又都怎么端 回厨房。厨子老李和佣人赵妈看了,不敢讲话。豫南路来电话,问清风屏第二天班 船的时间,通知到时派车接他们去码头。凤屏要求派两部车,说文惠和两个儿子要 去送。然后一家人上了楼,聚在凤屏屋里,静静地坐着。谁也想不出,将来怎么把 文惠、昌义、永康三个救出去。 第二天一早,豫南路派了两辆汽车,一辆坐凤屏和两个小儿子,一辆坐文惠、 昌义和永康,一起到十六铺码头。他们刚坐好,厨子老李和佣人赵妈匆匆跑来,一 个坐进凤屏那辆车,一个坐进文惠这辆。看来是刚接到十九号的命令,防备文惠三 个偷上船。 没有下雨,但天阴沉沉的。一片铅灰的空中,团团乌黑的云缓慢蠕动,好像要 掉到人头上来。严冬的寒风,扎脸刺骨,在人睫毛上粘挂冰珠。路边的枯树赤裸着, 叶已落尽的枝干,像队队精灵,张牙舞爪。黄浦江上过往轮船,呜呜响着汽笛。江 面上的浪,冲撞泊在码头上风屏坐的那条船,碰着岸边,发出嗵嗵的声响,震得人 耳朵痛。 船下的江水里,漂满各种菜叶烂纸木片,裹着泛黄的泡沫,荡过来荡过去。 凤屏一手领着昌信,一手提个手提包,慢慢走上船。昌智背个书包,低着头, 跟在后面。 文惠站在码头上,放声大哭,眼泪汹涌,擦也擦不掉。透过蒙眼的泪,什么也 看不清,只有乌蒙蒙一片,好像是世界的尽头。 四个派来监视的人,两个司机,加上老李和赵妈,看见文惠和昌义永康老老实 实站在岸上,没有登船的意思,便放了心,远远站在后面,说着闲话,望着船上船 下的人。 凤屏在船上,扶着栏杆,望着岸上的三个孩子,低声哭泣。七岁的昌智一手抱 着凤屏左腿,一手挥动,朝岸上大叫:“姐姐,大哥,三哥。” 四岁的昌信,两手抱着凤屏的右腿,也跟着喊叫:“姐姐,大哥,三哥。” 昌义永康站在文惠两边,都低着头,不去张望船上的凤屏和两个弟弟,咬着牙, 忍着眼泪。 生离乎? 死别乎? 无从逆料,悲伤莫名。 没有多少人乘这条船,除非特准,日本人不许上海人去香港。水手们船上船下 四处吆喝,跑过来跑过去,乒乒乓乓地丢东西。三三五五,一队队日本宪兵在码头 上巡逻,大皮靴踏着地面,咔嚓响。码头上也看不见几个行人旅客,显得日本兵特 别多,穿着长长的土黄色军呢大衣,枪上的刺刀在冷风中闪着阴森森的光。 船终于走了,带着凤屏、昌智和昌信走了,把文惠、昌义和永康留在上海滩上。 过了一会,两个司机和老李赵妈过来,把文惠三人死拉活拽,拖进汽车。一路 没有人讲话,赵妈转过头来,开口说了句什么,被文惠大骂一顿,从此默不作声。 进了家门,几人还是没声响,坐在客厅里。厨子老李被赵妈拖进厨房,叽叽咕 咕几句话,走出来说:“我们去买小菜。”文惠连头也没有抬,两个人便匆匆走了。 昌义独自坐在大沙发上发呆,身上的棉大衣也不脱。他平时很爱干净,此刻棉 鞋上的泥水流到地毯上,也没有感觉。永康走进方岳书房,关上门,站在里面,对 着墙上方岳凤屏的合影相片。他从小自认是条硬汉子,从不肯在任何人面前表现软 弱,此刻望了一阵,终于忍不住,痛哭流涕,刚才在码头上硬忍的委屈一泻而出。 文惠上了楼,关在自己屋里,拿被子蒙住头,哭一阵,想一阵,想一阵,哭一阵。 她想不通,为什么黄国威要把他们一家人拆散。 那年文惠十七岁,昌义十四岁,永康九岁。 等待是炎热的。虽然是阳历一月,阴天冷风,文惠和昌义永康,却整日焦躁不 安。 心如火燎。每到夜深人静,他们便聚到一起,把几台收音机同时打开,各机调 到不同频道,同时监听各地所有新闻。三个姐弟围坐着,伸着耳朵细听。期盼着能 听到有关方岳在香港的消息,或者盼望不要听到任何有关方岳的消息。 环龙路住家附近,这几日又多了不少闲荡人物。老李赵妈,一天到晚,言行诡 秘.时刻跟着文惠三人,寸步不离。文惠发脾气,骂他们,让他们走开。 赵妈笑着说:“黄夫人嘱咐,要好好照顾小姐公子,照顾不好,要吃罪的。” 老李忽然被调走,换了一个新厨子,叫老魏。文惠他们很害怕老魏在饭菜里下 毒。 可没有办法。老魏来的头一天,每次吃饭前,每样饭菜都先给家里养的小猫吃 一口。 见小猫没有中毒,才敢自己吃。这动作让老魏看到,很生气,说:“我会在菜 里面放毒吗? 田先生不几天就回来,我怎么交待。” 文惠想想也对,所以放心了。不过每顿吃饭,老魏总在桌边转来转去,也是讨 厌,他们三人不能讲话。第五天头上,黄公馆派人,送给文惠一个口信:凤屏已有 电报发到豫南路,他们母子三人安抵香港,见到方岳,方岳同意尽快回上海。得此 消息,文惠三人自然高兴,可是什么时候才有人来救文惠他们呢? 又过了两天,刘 民远忽然找到学校,趁着学生作早操,在校园里找到文惠,对她说:“老师师母在 香港很好,他们已经想好办法,救你们三个出去。” 文惠听了,眼泪流了一通。 刘民远又说:“曹先生已经秘密指派上海的梁鸿飞先生,安排搭救你们的事。 曹先生和梁先生在上海有很大的势力,一定有办法。” 文惠听了,当然高兴,眼泪流得更急。 刘民远最后说:“你们三个要静待安排,悄悄准备些随身物件,随时行动。在 家里,行动要小心,不要让十九号的人发现。” 文惠答说:“这我们早都懂了。” 刘民远点点头,说:“好,现在我来告诉你计划是什么,你要记牢,告诉两个 弟弟,等我的信号,然后按计划行动。” 那天放学,回到家里,文惠把两个弟弟叫到自己卧房,关住门,锁好锁。三个 人一起钻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躲在里面,打亮个手电筒照着,咬耳朵说话。文 惠把刘民远告诉她的逃跑计划,仔仔细细告诉给两个弟弟,然后又要他们每人把计 划重复一遍,讲得不对的,改过来重说,直到两个人都记得清清楚楚。昌义一直脸 色发白,喉咙发干,浑身发抖,握在手里的电筒,摇来晃去。永康满脸通红,兴奋 不已。 赵妈在外面敲房门,高声喊:“田小姐,开饭了。” 文惠把被子掀开,露出头来,回答一声:“就来了。” 赵妈在门外又问:“两位少爷呢? 也在里面吗? ” “少讨厌。”文惠喊,“我告诉你,我们等一下就去,你罗唆什么。” 赵妈在门外放低声音,说:“是,田小姐,菜凉了,又要热。” 文惠不出声,伸着耳朵,听着赵妈走下楼,又扬起被子,重新蒙住头,跟两个 弟弟继续说话。讲完以后,勾了手指头,从此保密,不对任何人讲出去。然后撩开 蒙在头上的被子,三个人都大大喘了几口气,互相看看,放声大笑。每人都是满头 大汗.昌义手里的电筒上都是汗,关了几次,才关灭。文惠脸上白道子粉道子,横 七竖八汗把文惠脸上扑的那一点点粉都浸湿了,抹了一脸。文惠赶紧跑到洗手间, 洗了把脸。 才跟着弟弟们一起,下楼到餐厅,吃晚饭。 吃了没几口,昌义连声说:“头痛死了,我要去医院。已经三天了,头痛。” 永康也把碗推开,大声叫:“准是外面修路吵的,我也头痛,压路机吵死了。 我不要吃饭,还是去医院安静一点。” 文惠转过头,对赵妈说:“你看他们这样,我怎么办? 他们刚才在我屋里喊了 半天,我劝过,没有用,他们还要吵。爸爸过两天回来,他们告状,我只有挨骂。” 老魏从厨房里走出来,点着头说:“也是,这几天我也让外面压路机吵得心里 烦躁,这路不晓得要修多久。” 文惠对老魏说:“那么我们送两个弟弟去医院吧,你去叫车子。” 赵妈说:“去医院做什么? 他们又没有生病。” 文惠说:“他们喊头痛,不是生病么? ” 赵妈说:“只是吵得头痛,又不生病,外面不吵了,头痛自然没有了,去医院 也看不出来什么。” 文惠说:“那去医院也好,那里不吵。” 赵妈说:“怕吵,也不必去医院。” 文惠忽然两手一拍,高声说:“对,天底下又不是光医院里安静。只要外面不 修路,房子里就安静。”文惠又低头想,“上海哪里不吵呢? ” 赵妈说:“豫南路不吵,要你们搬过去,你们又不肯。” 文惠瞪赵妈一眼,说:“要不,我们送两个弟弟到姨妈家去住一夜吧。我打电 话去问问,她家外面一定没有修路。” 赵妈和老魏互相对看看,异口同声说:“这,我们可作不了主。” 文惠说:“你们去请示好了。把老郑找来,开车送他们过去,我的头不痛,我 可以回来,在家里睡。明天早上让姨妈送他们两个上学,下午还是老郑接他们回家。 休息一天,松松脑筋,头不痛了,就不许他们再吵。” “这样的话,我们去问问看。”老魏和赵妈说着,一起跑出大门。 文惠对两个弟弟招招手,说:“走,我们上楼去收拾你们要带的东西。” 三个人跑上楼,昌义说:“有什么要带吗? 只要一条命能跑出去,衣服之类带 不带不大要紧。万一出事,在枪林弹雨里冲锋,还能提包袱吗? ” 永康说:“大哥讲得对,带行李反而累赘。万一哪里丢了一件,反给十九号留 下线索,引得追兵赶来。” 文惠想想,也觉有理。再说只住一夜,也不能像搬家一样带大包小包,让十九 号怀疑,便说:“只把牙刷毛巾两身内衣内裤一双袜子一套外衣包起来,放在书包 里,好背,不用带书。” 三个人手忙脚乱,快快收拾好了。 这时老魏和赵妈在门外,跟警卫们商量了半天,又打电话请示。之后两人进屋, 把文惠三人叫下楼,说:“好了,就这样,只许住今晚一夜,明天下午回家来。” 到了表姨婆家,文惠说:“明天早上,你把他们两个送到煤球厂前门就行了, 不必麻烦你们多跑路。我跟一个朋友讲好,他上学顺路,会让车夫在煤球厂门口接 他们,送去学校。” 表姨婆看文惠那么懂事,乐得嘴也合不拢,连声说:“其实送去学校也没有什 么麻烦,不过这样也好,放心放心。” 文惠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对两个弟弟说:“那么明朝会。”三个人说着明 朝会,互相挤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