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全家团聚,自然少不了母女抱头痛哭之类。方岳看一家人都脱了险,便在香港 《大公报》发表文章,声明自己的抗日立场,同时也揭露日本人企图全面灭亡中国 的狼子野心。方岳毕竟是个书生,只想着表白自己,却不料这一下,竟惹下杀身之 祸。 曹金龙先生在江湖上闯荡惯了,深知厉害,立刻通知方岳一家改用化名,深居 简出,隐蔽求安。开始一些时:方岳和凤屏都很小心,尽量少出头露面。方岳白天 根本不出门,什么事情都在家里做。凤屏出外买菜,每天换一家店,不固定,怕别 人放毒,而且来回总要绕很多路,确定无人跟踪,才敢进家门。可看看过了两个多 月,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就有些大意起来。 那天大早,凤屏下楼出去买菜,刚出门,身后走出一个人,全身黑道装束,脸 上有道伤疤,很可怖。凤屏吓了一跳,正要喊叫,那人突然退后一步,对凤屏一拱 手,说:“田太太,曹先生命我传话,请田太太找一下田先生。” 凤屏听这一说,赶紧陪笑说:“你请上楼说话,喝口茶吧。” 那人说:“谢谢田太太,村野之人,不登大雅之堂。外面还有兄弟戒备,此地 我们最好不久留,以免闲人认出地址。” “你等等,我去叫。”凤屏说完,急急跑上楼。 方岳听说曹先生派人来找,不知何故,匆匆下楼。 那人见了,对方岳一拱手,说:“田先生,曹先生差小弟来转告先生,以后出 门还是不可大意。” 方岳也拱拱手,说:“谢谢曹先生好意。我一直很小心,不会出错。” 那人说:“就算出门,请先生还是不化装的好。戴了假胡须,更加惹人注目。” 方岳立时满脸通红,有些惊惶,摸着脸说:“我做得不好,还是被你们看破。” 原来,方岳看到报上登广告,香港上演《维多利亚的英官六十年》,他很想看,昨 晚就忍不住跑去看了一场。他加意小心,穿了件往日不常穿的灰色夹棉袍,头上戴 了顶平时不戴的黑呢礼帽,还让凤屏特意到小店买了假胡须贴好,自以为万无一失, 才上路。 那黑衣人说:“昨晚小弟和一个弟兄在尖沙咀发现,伴了先生一路。托天之幸。 没有出事,否则小弟无法向曹先生交差。” 方岳听了,头上滴下汗来,面有愧色,双手打拱,结结巴巴说:“多谢,多谢。 改日,改日兄弟请客致谢。” 那人又说:“曹先生派小弟传话,请先生今晚到曹府吃顿便饭,请田太太同行。 ' ,方岳说:“不敢,小弟一定登门谢罪。” 那人说:“六点半钟有车来接先生,务请等候,告辞。”说完转身走了。 凤屏说:“你们吃饭讲公事,要我去做什么? ” 方岳擦着头上的汗,说:“曹先生请,就去一趟吧。” 当晚,方岳和凤屏坐了曹先生派来的车,到下九龙塘曹公馆,车子进大铁门, 一直开到房子跟前,才下车。三四个人迎了,陪着方岳和凤屏,走上台阶,走到门 口。 房子很大,在夜色里看不清颜色,只见窗户一排排,可知里面有很多层楼,很 多房间。 走进门去,门厅高大,迎面宽大楼梯,到半截分开,转到两边弯上去,好像宫 殿里那样。头顶上大吊灯金碧辉煌,明光闪亮。地板上铺着雕龙绣虎的地毯,走上 去不发出一点脚步声音。跟班们把方岳和凤屏引到旁边,开门请进,那是一个讲究 的餐厅。灯火通明,耀得人眼晕。 凤屏拿手揉揉眼,才看清,大厅四周是廊柱和栏杆,上面挂着绒幔。廊柱边都 站着人,一色布衣短打扮,背对里,脸朝外。厅里摆了四张大桌,都铺了雪白的桌 布,围着高背坐椅,但只有左手一张桌上放了一盆鲜花,几副碗筷。 一位白衣侍者在那桌边拉开椅子,请方岳和凤屏坐下,一边说:“先生请坐。 曹先生马上就到。”话音刚落,曹先生便从迎面的廊后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男子, 一高一低,一胖一瘦,穿着黑衣黑裤,双唇紧闭,面无表情。 方岳马上站起,举手打躬。凤屏也急忙站起,弯腰道万福。 曹先生边走边拱手,说:“请坐请坐。” 桌边侍者弯着腰,垂着头,拉开坐椅,等待曹先生落座。 曹先生走到桌边坐下。那两条汉子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 立刻,五六个侍者,像排队一样,每人手里端了菜盘,顺序走来,在桌上一道 一道,摆下酒席饭菜。 方岳望着曹先生,不好意思地说:“小弟昨晚大意,给曹公和弟兄们添了麻烦。 改日小弟作东,向那几位弟兄谢罪。” 曹先生说:“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弗过那两个弟兄还算伶俐,他们本来弗是 派去保护侬格,在尖沙咀偶然发现,随机应变,一路保护,办得蛮好。我已经赏了 他们了。”曹先生满口上海话。 方岳忙站起身,打躬道谢。 曹先生摆摆手,说:“田先生弗要客气,自家人嘛。来,看一看,这是贵州茅 台;原厂刚运到。” 方岳说:“这倒是现在上海没有的,贵州成抗日大后方了,茅台绝运不到日本 人手里。” 侍者领班开了瓶,倒了酒,忙完之后,站到墙边。 曹先生摇摇手里的筷子,招呼方岳和凤屏动手。吃了几口,各自赞赏几句。曹 先生放下筷子,对方岳说:“我今晚邀侬来,是要亲口告诉依。正如我老早讲过的, 上海方面并没有善罢干休。” 方岳听了,点点头,喝了一口酒,默然无语。凤屏倒很觉吃惊,望着曹先生。 曹先生接着说:“香港地面也不那么风平浪静,李士群派了人来,要暗杀你我。” 这下子,方岳惊得筷子脱手,想起昨天晚上,浑身发热,汗流浃背。 曹先生抬头叫:“请进来吧。” 应着声,一根廊柱边上闪出一个人来。圆圆脸,小眼睛,陪着笑,右唇一颗牙 翘出来,一身咖啡色西装,领带歪着,脚上是一双棕白两色尖头皮鞋。曹先生并不 看他,说:“坐下一道吃。” 那人弯着腰,曲着腿,走过来,站着,说:“不敢,不敢,小的还是站着回话。” 曹先生说:“讲给田先生听听,侬来做什么? ” “小的奉命到香港来,查出田先生住处,然后,然后……”他看看曹先生,看 看方岳,不敢说下去。 曹先生转过头,对方岳说:“李士群的命令,把侬一家毒杀,再把我曹某干掉。 黄国威对人讲:我与曹金龙有什么难过,他这么来对付我。” 方岳六神无主,口中喃喃:“竟然如此,竟然如此。” 曹先生转头问那人:“我讲的对不对? ” 那人浑身打着抖,答应:“对,对。先生对小的恩重如山,小的哪里能……” 曹先生冷笑一声,说:“他李士群在上海滩认得几个鸟人,竟然派了我的门生, 来杀老头子。笑话! 来,把侬带的小把戏拿出来,给田先生看一看” 那人忙哆嗦着两手,从身上取出一个纸包,一把手枪和几匣子弹。他捧在手里。 不敢走到桌子跟前,站着不动。曹先生身后的高个子走过去,接过纸包手枪子 弹,一排放到桌上,又顺手打开纸包,里面是一团白色粉末。 曹先生笑了,说:“那药粉是给田公侬用格。那条手枪呢,是给我曹某人的。” 方岳早已吃不下饭,睁圆双眼,看着这一切。凤屏更惊讶,两手捂着胸口,听 着自己两鬓间,太阳穴嗵嗵地跳。 曹先生对上海来的那人说:“那么侬打算怎么去报销? 侬要想回上海去,我们 格些就做出来。横竖横,拆牛棚。侬拿好这柄枪,从外面冲进来,对我们两人放几 枪,跑掉,回去交差。我这里明朝出报纸,讲有人暗杀田曹二先生,受了伤没有死。” 那人哆哆嗦嗦,说:“打死小的也弗敢。” 曹先生说:“那么侬弗可以回上海去了。” 那人说:“是,只不过小的家里,有个七十岁老娘。” 曹先生说:“难得侬一片孝心,曹某帮依接出来就是。” 那人听了,忙在地上跪倒,隔着大饭桌,叩了几个响头,猛烈抽泣,说不成话。 “侬走去好了,五日以内弗要给上海露出风声。去寻个房间,等着接老娘来团 聚。” 曹先生说完,回头吩咐身后低个子,“以后归侬支铜钿好了。” 那人应声:“是。” 曹先生几句话,说得那上海派来的杀手趴在地下,放出一片哭声。曹先生身后 站的那两个汉子,上前把他拉起,拖出廊柱去。那人一路叫:“重生父母,重生父 母。” 简直像电影里演的戏,但确确实实在眼前发生,都是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事。 凤屏惊得两手按住腮帮,免得牙齿打战,响出声来。 方岳站起,朝曹先生拱手说:“曹公几次救命之恩,田某不知如何报答。”曹 先生轻描淡写地说:“坐好吃饭,弗过小事一桩。前些时,他们也买通香港一处差 馆的人,到我公馆里来搜查过。” 方岳说:“这太无法无天。香港警局怎可这样。” 曹先生说:“我当时也有些光火,发了顿脾气。这事给俞先生晓得了,就以国 民政府代表之名,给香港总督提出一份备忘录。说明我曹某是中国政府高级官员, 中外知名的社会领袖,警告香港警察,弗可以无礼取闹。那港督接了,连忙亲自跑 了来赔弗是,保证以后绝弗再犯。” 方岳擦掉一头汗,说:“好险。我原以为香港警方会保护我。中英是盟国,怎 么会去帮忙日本人。” 曹先生笑笑说:“外国政府,靠弗住的。自家的性命,只有自己最可靠。曹某 大江大浪经过多少,哪里会栽在香港一块弹丸之地。” 方岳说:“曹公冠盖毕集,胜友如云,当能化险为夷。” 曹先生说:“不过,也要告诉依一个坏消息。梁鸿飞兄在上海被日本人捕了去, 吃了不少苦头。” 凤屏几乎惊叫出声,不由得站了起来,然后又坐下。她晓得,梁鸿飞就是救她 三个孩子虎口脱险的恩人。 方岳问:。梁鸿飞兄情况如何? ” 曹先生说:“前不久,粱鸿飞兄在上海大马路金山饭店门口不意被捕,带到十 九号,又带到虹口日本宪兵队,残酷刑讯,灌凉水、上老虎凳、在雪地里挨皮鞭, 都受过了。鸿飞兄脑子里记了许多重要的地下抗战人员姓名地址。可他无论怎样受 刑,始终没有供出一个姓名一个地址。日本宪兵三番两次搜查他家,也没有找到一 件证据一条线索,不会连累一个朋友、一个同志。” 方岳望着曹先生,说:“梁鸿飞先生是我田家的救命恩人,他受难,我田某绝 不会坐视不管。请问,曹公要怎样救他。”.曹先生说:“我已经安排过了。前几 天派人带口信给十九号,告诉他们:一、总有一天大家要见面,请留下见面之情; 二、要干的话,大家一道干;三、要铜钿,好讲。 这三条一定有效,头一笔铜钿已经送进去,他们接过去,拷打已经停了。” 方岳松了一口气,说:“可以救他出来么? ” 曹先生说:“那是一定的,鸿飞兄是我一条臂膀,弗可以弗救。” 方岳说:“梁鸿飞先生是党国英雄,重庆政府也不能袖手旁观。” “政府当然也要帮忙。”曹先生说,“讲到重庆,我正要告诉侬,过几日我要 去重庆,在那里住一段时间。现在看来,香港时局很有些紧张,田公也要好自为之。” 方岳说:“谢谢曹公关怀。” 曹先生说:“我去活动一下,把侬接到重庆去。等我办好,侬要有个全身去上 任,弗要变生意外才好。” 方岳说:“田某一定小心。曹公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