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 俗话说,苦尽甜来,但凤屏没有那样的命。平安日子过了一年,还算心满意足。 起码方岳没有到外面去闹事,在这样烽火连天的动荡岁月,要方岳坐在家里, 是不容易的事情。女儿文惠功课出色,高中没有毕业,就考入西南联大,独自一人 到昆明读书去了,说好过春节时回香港来团聚。 突然之间,日本人袭击夏威夷珍珠港。第二天早上,方岳从报纸报导中看到, 便觉得不妙,跟凤屏说:“日本人简直是有点疯了,不知他们头脑里有什么毛病, 欺负亚洲人不算,竟然去冒犯美国。美国人虽然反对日本侵略中国,但中国离他们 毕竟太远。 他们并不那么积极地支持中国抗战。现在日本人蛮干一气,直接惹恼美国人, 美国人再不能袖手旁观,起码面子上就过不去。我看,牵扯整个太平洋的一场大战, 就在眼前。” “他们哪里打仗,我们管不了,只要不打香港,我们能够平安度日就好。”凤 屏送两个儿子坐上公车去上学,刚回到家,并不晓得珍珠港的战事,听方岳这一通 议论,就应道。 方岳摇摇头,说:“如果整个太平洋打起仗来,香港还能幸免于难? ” “那么我们怎么办? 还有地方能够逃么? ” “我早跟你讲,如果只想逃,那么天下再大,也不够你逃。”方岳翻几页报纸, 边看边说,“不想逃难的最好办法,就是打败日本人,阻止战争。” “说得容易,你去打败日本人看看。” “我一个人当然不行,我们一家人也不行。”方岳笑了,说,“可是如果全体 中国人团结一心,同仇敌忾,奋不顾身,那么就没有打不败的敌人。” “难就难在这个团结一心上。”凤屏哼了一声,说,“中国人最做不到的,就 是团结一心,所以没一件事情能够做好做成。” 方岳听了,不再讲话。虽然凤屏不像他那样,懂得那么多的学问和道理,但凤 屏从自己苦难的生活经验里,获得足够并且深刻的哲理,能够对中国社会和中国人 做出自己的解释,而且经常让方岳信服,无话可讲。 他们这么不紧不慢地讲着话,仿佛忧心战事,又像无事闲聊,就听见远远地响 起一些爆炸声,似乎是打炮,又像是飞机轰炸。 方岳坐在桌边,手里端着茶杯,歪着头听,嘴里说:“听起来好像很近,日本 人该不是昨天打了珍珠港,今天就来打香港吧。” 凤屏到底在北平逃难路上经过太多日军空袭,听得出爆炸远近,立刻紧张起来, 对方岳说:“听这声音,不远,可能就在香港了,我们最好早做准备。” “我们怎么做准备? 我去买飞机票,我们去哪里? ” 凤屏想了想,说:“第一件事,你先去邮电局,给文惠发个电报,告诉她我们 都好,已有准备,让她不要担心。一人离家,遇见打仗,最可怕的是失去联络。那 年你到上海,我们在北平,几乎急死。” 方岳站起身来,说:“对,我现在就去。” 凤屏拍拍身上的衣服,拢拢头发,说:“我到永康和昌智的学校去,接他们回 来。 万一真打起来,小孩子不跟我们在一起,就有危险。” “我想,学校会组织学生们吧? ” “这种时候,我只相信自己。”凤屏说着,急走出家门,赶到街上。 路上行人照旧地踱着慢步,好像没有听见远处的爆炸声。香港人从没想到会打 仗,昨天日本人刚偷袭了美军珍珠港基地,今天还是万事毫不在意。凤屏是经过北 平逃难的,深知打仗的可怕,丝毫不敢怠慢,颠着两个小脚,使劲往学校奔。到亚 皆老街转弯,便忽然看见昌智蹲在墙角。 “智娃,你在这里做什么? ”凤屏忙跑过去,问,“哪里不舒服么? 怎么不去 学校? 永康没有跟你一起下车? 把你丢了么? ” 昌智看见母亲,站起来,带着哭声,说:“我跟三哥一起下车,到教室门口, 发现我的书包不见了,不知是掉在车上了,还是掉在路上了。没有书包不能上课, 我就走回来找书包。听见好像飞机轰炸,在北平听过的那样,就在墙边躲一躲。过 路人都说,那是演习。可是我听了害怕,不敢再走了。 凤屏顾不得骂儿子丢书包,一个人乱跑,忙拉起昌智的手,说:“那怎么会是 演习,明明是真的空袭。走,跟我走,我们去找永康回家。” 正说着,忽然有一群人发疯一样奔过来,嘴里大叫:“启德机场炸坏了! 日本 人丢炸弹! ” 凤屏说:“快,日本人来打香港了,我们快走。” 没走几步,迎面就撞上了永康。学校早已紧急放学,他在学校到处找不到昌智, 急得要命,只好沿回家路跑,想找到弟弟。没想就碰到了凤屏和昌智,凤屏二话不 说,一手拉一个,转身往家里急走。昌智还哭着要找他的书包,永康说:“仗打起 来了,还要什么书包。” 回到家里,凤屏就开始动手,收拾细软,准备逃难。方岳皱着眉头,跟着凤屏 走来走去,说:“有那么紧张么? 不会那么快的。” 凤屏一边继续手里做的事,一边说:“你从来没有逃过难,当然无所谓,你懂 什么? 我们北平上海逃两次,性命丢过几回,晓得里面的苦处。你不要哕唆,这事 由不得你,只管老老实实听我的,莫给我添麻烦就好。” “当然,当然,”方岳笑笑,干脆坐下。 凤屏把一条棉被卷起来,绑好,又收拾起一个网篮,都放在门边,以便随时出 门可以顺手提走,而且特别把一个暖瓶立在那堆逃难物品中间。 方岳看见,又笑起来,说:“逃难路上,只要保住性命就好了,哪个还顾得上 喝开水? ” 凤屏看他一眼,没讲话,懒得给他解释。她到衣柜里,翻出自己的首饰盒,放 到桌上,又拿出儿子们的衣服,坐下来做针线。她在儿子衣服臂窝处缝上小袋,将 金戒玉镯之类,都缝进去,说:“你不晓得,逃难路上不安全,什么事情都有的, 谁也说不准。” 方岳说:“缝到我们自己的衣服里,不是更好些么? ” “碰见抢匪,他们自然要搜我们大人衣服,哪里藏得住。”凤屏说着,突然转 了话题,“你现在到邮电局去一趟,把我们所有存的钱都取来,也都要缝好。手边 留一些,准备让他们抢,如果一个钱都没有,倒惹疑心。” 方岳听风屏讲得头头是道,也就不辩论,立刻到邮电局取钱。第二天一早,又 按照凤屏的指示,到山林道去租了一间小屋,以备不时之需。凤屏说,他们住家的 位置,难免成为兵家必争之地,山林道那边偏僻一些,或许会安全些。 中午方岳办妥了事情,租了房子,才回家。刚进家门,风屏就告诉他:“刚才 曹公馆派人来,说是曹先生在重庆,委托中国航空公司,今天晚上到香港,指定接 几个友人飞去重庆,要你晚饭时间到曹公馆去会合,他们有车子送你们几个去机场。 你快准备行李吧,不用带太多东西,提个手提箱就够了。” “提不提手提箱都没关系。”方岳说,“上次从北平走,经丰台转车,幸亏没 带多少行李,否则就走不成。” 晚饭时分,方岳赶到曹公馆,等人汇齐。曹太太拿了一件毛衣,托他带到重庆, 交给曹先生,说是四川天气凉,曹先生需要。等到同行的人到齐,大家起身,到车 库去上车。都坐好了,司机一发动,才从计油表中看到,这部大车子平时不用,没 有注意,汽油几乎用完,绝对开不到飞机场。司机说:“与其路上死掉,不如用几 分钟,把油加满再出发。” 于是众人又都下了车,让司机开了一部小车子,到外面去买汽油。司机转了半 个多钟点,垂头丧气地回来。周围几处加油站,怕遭日机轰炸,早都关了门,到处 买不到汽油。眼看着,坐汽车去飞机场是不可能了。几个人决定不走了,干脆回家。 方岳提了手提箱,走出曹公馆大门,想了想,决定走去飞机场。 香港人忽然发觉真的要打仗,都骤然慌张起来,公车早都停开,计程车也很少 见,偶尔一部走过,都已经挤成沙丁鱼罐头一般。方岳沿街步行,往飞机场走。大 街小巷,到处混乱堵塞,人人惊惶失措,碰碰撞撞,谁也跑不快。方岳又穿着长衫 皮鞋,提着手提箱,更难以快行。过了午夜十二点,还没赶到机场,远远听见有飞 机起飞,查看手表时间,正是原来讲好的那个航班。方岳停住脚,无可奈何,喘了 两口气,只好回头转去。 回到家,天已经快亮了。凤屏听见,慌忙爬起来,问他怎么回事。方岳早已累 得眼睁不开,嘴张不开,两腿发软,一屁股倒在床上,便呼呼大睡起来。凤屏不出 声,帮他脱去鞋袜衣裤,搬他睡伸展,给他盖上被,然后躺在旁边,胡思乱想,再 没睡着。 可方岳并没能睡够觉,天亮不久,凤屏和儿子们还在吃早饭,日军就开始空袭。 方岳被震醒了一下,翻了个身,又睡着了。一个钟点之后,空袭过去,就听见 到处的炮击,距离还相当远,可是连串地打不停,就像过年响鞭炮一样,但当然比 鞭炮听起来可怕得多。这下子,方岳真的醒了,坐起来发愣。 “起来吧,我想我们今天必须离开这里。”凤屏站在窗口,朝外看。大街上, 装满印度兵的卡车,一辆一辆从新界往尖沙咀撤退。亚皆老街上,游民三五成群, 到处流窜,九龙顿时大乱起来。 方岳脱下长衫,换上短衣,套上一双布鞋。凤屏给永康和昌智穿上前两天缝了 首饰钞票的衣服。说好了的,长子昌义留在亚皆老街看家。方岳走到门口,抱起被 卷,提起网篮。凤屏抱了昌信,走到门口,转身对昌义说:“哪里都不要去,留在 屋里。听见么? ” “姆妈,你放心,我晓得。”昌义已经是大人模样了,他只有十五岁。 凤屏带了三个儿子,在街上急走。方岳抱住被卷,跟在后面。路上所见,不堪 入目,几处粮店遭抢,饥民遍地。忽然之间,一群抢匪挡住去路,把一大批逃难的 人围在中央,二话不说,就动手一个个的搜身。 方岳从没见过这光景,免不了提心吊胆。凤屏却早有准备,不动声色,控制着 一家大小,耐心地等着轮自己遭抢。一个抢匪过来,动手搜方岳全身,把凤屏放在 他身上的钱都掏走。然后凤屏自己把手里捏的钞票,也全交给那抢匪,免了他摸自 己的身体。那抢匪显然是满意了,把满把钞票都塞进自己怀里,然后递给方岳一张 纸,他们说:“拿好这条子,以后就通行无阻了。” 方岳抖着手,接过纸片。凤屏赶紧拉了大小,快快离开那群抢匪。她缝在儿子 衣服里的首饰和钱,总算保住了。走了两个街口,再看不见抢匪了,他们才站住。 方岳把手里的纸片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心胃气痛散。不管刚才多么紧张害怕,看 见这几个字,方岳也忍不住大笑起来,说:“这是一张路条么? ” “你捏紧,不要丢了,”凤屏厉声说,“说不定会有用。” 她说对了,他们五人,抱着被卷,提着网篮和暖瓶,在人群中走,谁也懒得讲 话,只是默默地迈步。到山林道并不远,可是居然又碰见几起拦路抢劫,头两次方 岳还是犹犹豫豫地把那张心胃气痛散纸条递过去,不相信真会有用。后来发现,还 真次次成功,抢匪们一见那纸条,便放他们走路。后来再遇到抢劫,方岳就利利落 落地展示那药方,好像一张官方通行证好不容易,到了山林道租的小屋。里面什么 家具都没有。方岳把抱了一路的那床被子铺在地上展平,一家大小便都坐在上面。 “不光当桌椅,晚上我们全家也只能在这上面睡觉。”方岳对儿子们说。 话音刚落,就听见外面人乱跑,一片声喊:“日本人占了九龙了,赶快挂太阳 旗。 不挂太阳旗,日本鬼子看见,就要杀头了! ” 凤屏跑出去,前后左右,几条街上,忽然之间,家家户户都挂出了太阳旗,好 像事先早已准备好了的一样。邻居几家,不知是买不到太Ift 旗,还是来不及买, 从床单或桌布上扯下一块自布,当中扣个大碗,用红墨水沿边画个圆涂红,也就算 数,挂在门口,丑恶至极。 回到房里,凤屏看看满屋空空如也,发愁地说:“我们怎么办? 没地方去买太 阳旗,这里连块白布也没有。” 方岳脸色阴沉沉的,说:“要白布做什么? ” “弄一面太阳旗挂呀,”凤屏顺嘴回答。 “我们不挂! ”方岳断然地说。 “不挂,日本人看到要杀头。” 方岳站起来,脸色煞白,抖着声音,说:“杀头也不挂! ” 风屏看他的样子,不再说话。几乎从结婚那天开始,虽然方岳是一家之主,但 他对生活事情不大在心,家里大事小事,凤屏拿主意的多。特别北伐战争之后,北 平和上海两次逃难,全靠凤屏临危不惧,救出一家大小,所以这个家里,更是凤屏 做主。 方岳对凤屏,几乎可以说是言听计从,从不争论。但是眼下,看得出来,方岳 确实发了火,任什么也扭不回头。凤屏不言语了,过很久,才说:“那好,依你。 这山林道住不久,再跑起路来,你不要怨。” 说完,凤屏匆匆跑出门。她不是去找太阳旗,而是去找吃的。这山林道小屋, 是方岳前天才临时租来避难的,有火炉和自来水,但没有任何食物储存。凤屏匆匆 离家,也没有来得及带什么干粮,事实上家里本来也就没有干粮,每顿饭都是凤屏 现做。凤屏倒是在网篮里放了一个小锅,原准备给小孩子们热牛奶。现在看来,那 是山林道屋里唯一的烹调用具,即使有锅,还是做不成饭,没有米。凤屏就是急急 忙忙跑出去,想办法弄米,给一家人做饭。 过一阵,她回来,两手空空。看见方岳独自坐在窗前地板上,捧着一本书在读, 就火起来:“你倒好,居然还带了书出来。” 方岳抬起头,笑一笑说:“当时正读的,所以走的时候,顺手塞在衣服口袋里, 幸亏,幸亏,否则空坐在这里,岂不要憋死了。” “憋不死,恐怕先要饿死的。”凤屏站在屋子中间,四周看看,继续讲,“外 面什么都买不到。商店都关门,锅也没得卖。米店也关门,店主都跑光了。可是人 总要吃饭,没有米卖怎么得了。我看见几处米店,门都打破,众人都在那里抢米。 我站在边上,哪里挤得进去,求人施一把,没人理。” “真正乱世。”方岳仍坐在地板上,发一声感慨。 凤屏突然叫一声:“永康,你已经够大了,跟我去一趟。” 方岳问:“去哪里? 我们也去抢米么? ” “他们如果收钱,我就付。不管怎么,大大小小五张嘴要吃,不能饿死这里吧。” 凤屏朝永康摇摇手,说,“跟我走。” 永康高兴得跳起来,在风屏之前,冲出门去。 昌智也跑到门口,看着凤屏说:“我也去,我也可以去抢米。” “不可以,你太小,挤坏了不得了。”凤屏说完,门一关,走掉了。 动乱时期,野蛮当道,斯文扫地,全靠力气讲话。米店门口,万人涌动,吼声 如雷。身强的,在人群里挤进挤出,一袋一袋米的抢到手。体弱的,只好站在旁边 看,摊着两只空手哀号。一个老妇,瘦骨嶙峋,饿得坐倒街边,身边放了一个空碗, 却已无力讨饭。那些膀大腰圆的壮汉们,一个个肩上扛着米袋,满头大汗地走过, 谁也不看那老妇一眼。 “永康,你有办法进去抢些米出来么? ”凤屏说,“做得到就试试,做不到就 算了,我不要你挤坏。” 永康才九岁,站在那里看了几分钟。他虽没有蛮汉们那么大的气力,但他显然 有比蛮汉们聪明得多的头脑。他对凤屏说:“姆妈,我不去跟他们挤,但是我可以 进去。” 说完,永康拉拉衣服,走过去。他不自己挤,却利用自己瘦小的身体,夹在两 三个特别能挤的壮汉中间。那些壮汉们往门里冲,他便顺势跟着进去。壮汉们抢到 米,都是一袋一袋扛到肩上,再挤出人群。永康扛不动,便将米袋在地上拖,在众 人的腿缝里拖出来,周身上下不知被人腿脚踢撞了多少次,疼痛难忍。但永康没有 停步,咬了牙。把一袋米拖到凤屏面前,喘了好一阵。 凤屏摸着永康的头,半天讲不出话。她看见儿子怎样拖出这一袋米,眼里的泪 落在儿子头上,几乎听得到扑达扑达的声响。 “我们回家。”永康说。 凤屏蹲下身,把米袋打开一个口,两手捧出一些米,走过去放进那老妇身边的 空碗里。她不晓得,那老妇是否还有力气走回家去烧饭。不料她刚转过身,往永康 身边走,那老妇已经端起碗,将凤屏给她的一捧生米倒进嘴里,连连大咳,几乎噎 死过去。 永康看得张大嘴巴,叫不出声。凤屏眼里含泪,和儿子两个,将那一袋米拖回 山林道的屋。 “都是永康弄来的,我们才有得吃。只是有米而已,一口下饭的菜也没有。” 凤屏一边忙着点火做饭,一边告诉大家,“他身上挨了很多拳打脚踢,恐怕有青有 肿。永康,脱了衣服看看,唉,也没有带红药水……” “没事,姆妈,我不疼。”永康说着,走到窗边,朝外看。他便看到,邻居一 个壮汉,抱了一个木箱回来,在门口放下,坐在那里喘气,一边打开木箱盖,里面 竟然装满沙丁鱼罐头,不晓得他从哪里抢来。 永康灵机一动,跑到灶前,对凤屏说:“我去换一罐沙丁鱼回来。”边说着, 拿个碗从袋里舀出一碗米,走出门去。不几分钟,便一手拿个空碗,一手拿一盒沙 丁鱼。 高高兴兴回来。“我们有得下饭了。”他说。 凤屏说:“谁晓得我们要在这里躲多久,什么都要省。只有这一袋米,我们只 能吃稀饭,不能吃干,每顿饭每人一条鱼,不许多吃。” 方岳笑了说:“那也比在省城时候,每天喝藕粉好得多。文惠如果也在,她能 够记得。” 永康说:“我也记得。” 过了两天,香港还算安静,有些店又开始营业。凤屏赶紧跑出去,买了两个锅, 几篮菜,还有一袋面粉。可是仍然严格控制每顿饭的量,谁也不许多吃。 一连多天,谁也不敢出门,就缩在山林道的小屋。方岳顺手带来的那本书,早 就看完,每天无所事事,闲得发慌,一天到晚地说:“人生最重之苦,乃是无书可 读。” 永康九岁,昌智七岁,昌信四岁,更难熬得住,有时冷,有时热,加上肚饥, 浑身不舒服,又不敢哭出声。方岳只好每日讲< 西游记》给他们听,又当饭解饿, 又转移他们注意力。 凤屏每天忙着发面做馒头,蒸了一锅又一锅,但从来不给任何人吃。一家人天 天吃米,顿顿吃米。方岳都看在眼里,终于忍不住问:“我们能不能换换口味,每 天看你蒸馒头,馋死了。” “米只可以在家里做好了吃,”凤屏仍旧一边和面,一边说,“我看在这里住 不长,早晚还要逃,上了路,吃什么,没炉灶,没法子吃米。这些馒头,都是准备 着带在路上做干粮的。你忘记了,我们刚逃到山林道头一天,没有干粮,全家受饿。” 方岳听了,无话可讲,要说逃难,凤屏自然是专家。“来吧,我们继续讲孙悟 空,讲到火焰山了吧,这铁扇公主……” 话音未落,就听见一阵猛烈的炮轰,而且好像很近。方岳停住故事,刚要站起 来看看究竟,突然一炮打到跟前,似乎就落在山林道上。整座房子好像摇动起来, 所有的窗户都震得粉碎,玻璃渣到处横飞,从头上落下,下雨一般。三个儿子发一 声喊,双手抱头,卧倒在地。 方岳趴在地上,抖着声音说:“那天我看见日军在天文台附近修筑工事,或许 因为那里地势高,要做炮兵阵地,可以控制香港。现在有人炮击那个方向,显然是 英国军队打的,不让日军居高临下。” 凤屏说:“天文台离这里太近,如果真打起来,山林道必得遭殃。我们最好走, 马上就走。” 趁着炮火空隙,一家人又逃上路。还是照旧,方岳扛了被卷,提了网篮。凤屏 抱了昌信,手里提个暖瓶。永康背个背包,里面装满馒头。昌智空手跟着,自己走 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