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经过多少灾难,终于到了大后方,住在自己家里,用不着再担心追捕,一切忽 然那样静谧,那样安详。凤屏的心,像沉入太平洋的坚冰,缓缓地完全地融化了, 暖洋洋的。 清朝二百几十年间,故乡商家,一直从省城贩棉花到重庆,又从重庆贩生铁回 故乡。往返都以长江运输,用帆船,连年不断,数量很大。因而故乡商会上百年来, 在重庆长江南岸置下一望几十里的山谷土地。抗战军兴,故乡人士,纷纷来此,聚 集居住,躲避战乱,经商之外,还开办了小学和中学。 方岳租住的房子,就是故乡产业之一,设在山腰上,沿山坡拾级上下。房子是 几间新盖的砖瓦房,房前靠山坡边有个院子,夏时八月,凤屏在院子里晒面酱,用 瓦罐装了,整整齐齐。下雨天把瓦罐一个个搬进屋,雨过了又一个个搬出去。文惠 和昌义几个,只要在家,也经常帮忙把这些面酱瓦罐搬进搬出。 晚上闷热,几个男孩子在院里的水泥地上铺个凉席睡觉。房子后面,再上一层 坡,是同乡公共墓地,二百多年下来,墓地里当然坟墓很多,难以数清,有的坟墓 已经倒塌,无法辨认,有的墓碑已经拆下来铺了路面。刚住到这地方,几个男孩子 跑到后面玩耍,看到那片墓地很有些害怕。凤屏来到的第二天去后院看见,也有些 不舒服。方岳为什么要在墓地附近租房子住呢? 多不吉利。 方岳笑笑说:“那都是我们祖辈同乡,和我们有乡谊,真有个什么事,自然会 有照应。怕什么? ” 凤屏想想,也笑了。可不是吗? 中国人讲究风水,特别注重墓地的风水,总选 风水最好的地方修墓地。既然墓地风水最好,为什么不可以住人。方岳凤屏都觉得 墓地没有什么可怕,几个孩子也便心安理得起来。过了一个月,昌信发现,在房后 墓地里可以捉到蟋蟀,非常兴奋,每天跑到墓地去找。 凤屏是个闲不住的人,到商会去请求,在房子周围借几块地,左手边圈起种菜 养猪,右手一块圈起养鸡。打猪草,煮猪食,拌鸡食,都是凤屏一人忙禄。忙不过 来的时候,临时雇个当地人挖地担水。凤屏也在山坡上一层一层开出菜地,准备第 二年春天种下番茄、辣椒、白菜、萝卜、豆子各种菜蔬。 学校开学了,方岳和女儿文惠一起过江,到沙坪坝中央大学,方岳去教书,文 惠去读书。方岳每天只教几节课,有时还到重庆报馆做点编辑工作,赚些外快,仍 旧每天回家。而文惠则需要住校,每星期只有星期天可以回家。昌义在重庆大学读 工程.永康考进南开中学读书,两个也都住校,周末跟姐姐一起回家。两个小的都 上南岸同乡办的小学,离家近,上学放学方便。家里白天只有凤屏一人,种菜、养 猪、喂鸡、筛米、晒酱,从早忙到晚。家庭终于团聚,生活终于安定,不必躲藏, 没有恐惧,人人心满意足。 一晃就到端午节,正好是个星期天。前一天星期六,文惠昌义永康三个,下午 在小龙坎车站汇齐。昌义来得早,已经拿到三张号单,按号排队等买车票,可一直 等不到。前后左右的人,很多手里都拿着特约证,可以不拿号单,不排队,优先买 票。一连两部空车都让有特约证的人坐满了。等到第三辆车,轮到文惠昌义买票, 走到窗口,拿出号单才发现,领到的三张号单丢失了一张。文惠软硬兼施都没有成 功,只得买下两张车票。三个人两张票,怎么办? 照例又是昌义忍让,文惠跟永康 两个先坐车走。 文惠问昌义:“你再拿号单,重新排队吗? ” 昌义说:“不,太慢了。我去搭巴县公司的车到重庆,然后走去找你们。” 文惠说:“我们在车站等你,再一起到报馆去。” 没想到,文惠和永康两个,在车站等了一个钟头,才见昌义匆匆赶来。一见面, 昌义就擦着汗,摇着头说:“从没想到过,走这一趟路简直比做任何事都困难。” 三个人赶到报馆,天还蛮亮。方岳说:“我们先去伯伯家坐一坐,再回南岸去。” 说完,方岳到报馆门房,领了四张坐车特约证,便带着文惠四个,一块出门, 就近弯路去看看大伯。 方岳的大哥,几年前曾几次出入缅甸,修筑滇缅公路,建设中国抗战大后方的 物资运输生命线。现在他夫妇两人搬来重庆,在国府路居住,文惠几个有空也从沙 坪坝来这里玩过。却不料,他们到了大伯家时,伯娘说:“大伯到昆明修飞机场去 了。” 方岳四人也就告别出门,伯娘送了一包肉粽,要昌义提着回家。 走上马路,永康问:“大伯不去缅甸修滇缅公路了吗? ” 方岳答说:“滇缅公路早已拆毁,怕日本人走滇缅公路,进入中国西南大后方。” 昌义问:“日本人会从缅甸打进来吗? ” 方岳说:“日本人前年四月占领了腊戍,一直想从南面打进中国来,两面夹击。 可是没有这条滇缅公路,两年多了,日本人还是打不进来。” 不管哪里来哪里去,只要是进出重庆,就要在车站上挤。从小龙坎来重庆,昌 义三个很受了些气。现在从重庆出去,端午节周末,傍晚时分,人人要回家,车站 上更挤。可是现在他们四人手里,各拿一张特约证,不必排队,直接走到卖票窗口, 买票上车,而且司以挑好座位坐,人山人海之中,如入无人之境。 昌义不住摇头,嘟囔:“天渊相隔,天渊相隔。” 永康说:“在小龙坎,我有时要挤一个半钟头才挤得上车。等我长大些,再来 挤,车门一开,我头一个上车。” 在牛角沱下车,走下二百多级石板台阶,到储奇门码头,坐渡轮过江到南岸。 在海棠溪上岸,沿湮花路,走到马鞍山,大约有六七里路,中间有一段崎岖不平的 石板路,高一脚低一脚,很难走。 永康一边走,一边说:“我最不喜欢走这条路。重庆大学的江边,有轮船定时 直放龙门港。开船时间晚些,可回家比走这条路还早一个钟头。这一个钟头,我可 以跟弟弟们玩。再说,在小龙坎挤汽车也挤不动,这条路又不好走。” “当然,这条路上会有鬼追。”不多说话的昌义,忽然意外说了一句。 永康不高兴,说:“叫你不要乱讲。” 方岳问:“怎么回事? ” 永康说:“没事,他瞎说。” 文惠说:“我们走路,还要好半天,说说省些力嘛。” “说就说,有什么了不起。”永康便讲起来,“去年冬天有一天回家,我在重 庆买无线电零件,又买了两本杂志,钱差不多用完。过江上岸,走这条路,肚子饿 了,想买吃食,可身上钱只够买一支火把。天已经黑了,没有火把不好走。可肚子 饿,心一横,这路常走,都在心里记着,摸黑就摸黑,谁怕谁? 就买了一碗阳春面 吃了。吃完上路,就后悔。要记路,就想到路上哪儿有坟场,哪儿露出棺材,心里 发毛,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天黑,风硬,萤火闪,野狼嗥,好吓人。偏偏路上石板 又松,一走一响,不走不响,我跑他跑,我停他停,好像有鬼追我。好不容易看到 山上大门,我放下心来,忽然眼前一黑,一条影子迎面扑来。我吓得大叫一声,跌 倒在地。那影子听我惨叫,好像也吓了一跳,掉头就跑。我忙爬起来,跌跌撞撞赶 回家,一身汗,气喘不匀,直叫有鬼追我,有鬼追我,把大哥吓了一跳。后来想想, 那一定不过是条野狗。” 方岳,文惠和昌义都大笑起来。 昌义说:“谁叫你要逞英雄,那天不肯跟我一道走。” 永康说:“我再也不敢不拿火把走夜路,肚子再饿也要忍住。” 文惠说:“没有那么可怜。” 方岳微微笑着说:“以后多给你几个钱就是,用不着挨饿,也要买火把。” 四个人说说笑笑,到了家门口。凤屏坐在门口包粽子,脚边放了一盏油灯,两 个竹筐,一筐放生糯米,一筐放粽叶,旁边几个罐罐,放豆沙、猪肉、火腿等等。 看见他们说笑着走来,凤屏忙摇手,说:“小的都睡了,你们轻些,刷牙洗脸洗脚 睡吧,有话明天再讲。” 文惠说:“我要跟你包粽子。” 风屏说:“不要了。累了一天,早些睡。要包,我留几个,明天早上起来再包。” 方岳几人便蹑手蹑脚走进门,洗脸洗脚各回各屋,上床睡觉。 笫二天端午节一早,凤屏大着喉咙,吆三喝四,张罗着摆桌子,准备吃粽子。 灶台上大盆小碟摆了一排,大蒸锅竹编盖上热气腾腾,锅边上裹了一圈抹布,防止 锅盖不严,漏蒸汽。方岳坐在窗前饭桌边看报纸,永康跟两个弟弟蹲在门外阳光下 看蟋蟀。 文惠和昌义按照凤屏指挥,摆桌椅碗筷。 等到大家围桌坐好,凤屏便把一大盆粽子搬上桌,升腾的热气,立时弥漫了整 个屋子,粽子的清香随之而来。几个孩子都等不急了,快快伸手抓一个,烫了一下, 缩回手在嘴边吹吹,又去抓,才抓到一个,丢到自己面前的碟子里。解开绳子,剥 开粽叶,是一个火腿肉粽,糯米金黄油亮,还没咬,口水就满嘴汹涌奔腾。 好像是要补回那些因为逃难而失去的欢乐时日,一家人围坐一处,吃着香喷喷 的粽子,喝着大汤罐煮了一天一夜的肉汤,一家人喜气洋洋,说说笑笑,其乐融融。 凤屏自然骂这个掉落糯米弄脏了地板,又骂那个豆沙粘了衣服洗也来不及。骂声里 带着心满意足,谁也不理会,让她去骂。八颗大大小小在逃难日月里受尽折磨的心, 充满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