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两年在平静而忙碌中度过,文惠大学毕业,经方岳介绍,到美国新闻处做英文 翻译,每天工作就是收听美国旧金山的无线电广播,把美国广播的最新消息,翻译 成中文稿,送中国报纸刊用,所以文惠每天下午上班,半夜回家。 夏日一天,艳阳高照,炎热得很,人人都发懒。将近傍晚,凤屏刚刚摆好桌子, 方岳和几个儿子坐在桌边,等着举筷吃饭。忽然旁边柜子上的电话铃响起来。凤屏 说:“谁会这个时候打电话来。” 方岳说:“只要不是报社找我去写稿子。” 永康走过去,拿起电话,应了一声,然后不再作声。半分钟后,他忽然跳起来, 眉飞色舞,大声喊叫:“日本投降了! 日本投降了! ”电话听筒掉到地上,他也顾 不得拾,只是两个脚跳,拼命大喊:“日本宣布投降了,日本宣布投降了! ” “什么? 什么? ’’所有人几乎异口同声问。每个人都清清楚楚听到永康嚷的 是什么,但都不肯相信这么大的喜讯,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其实,这巨大的喜 讯,对于饱受日寇入侵之苦的凤屏一家来说,不管怎样得知,都一定会发生无与相 比的精神上的冲击。 风屏走过去,拾起电话听筒,放回到电话机上,问:“别叫喊,永康,谁来电 话? 他说什么? ” 永康大喊:“那是姐姐打来的电话,两分钟以前,她在美新处收美国电台最新 战况,听到美国电台广播: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了。” “日本到底投降了! ”凤屏重复着,突然语不成声,在放电话机的小柜边,慢 慢倚到墙上,放声大哭。 方岳坐在桌边,两手垂在两侧,低着头,眼里流泪。昌义,永康,昌智,昌信, 一块跳起来,踢翻座椅,跌跌撞撞冲出家门,一路狂呼:“日本宣布投降了! 日本 宣布投降了! ” 院外山上,夜色笼罩,四野里一片寂静。四个兄弟站在山边,两手拢住嘴巴, 扯开喉咙,拉长声音,向着山野天空,一遍一遍地齐声高呼:“日——本——投— —降一啦——! ” “日——本——投——降一啦——! ” 喊过一阵,几个兄弟前前后后,撒开腿,往山下冲去,一路继续高喊:“日— —本——投——降——啦——! ” “日——本——投——降一啦——! ” 年轻响亮的喊声,在山谷空旷的夜空里飘荡回响,层层叠叠,前仆后拥,经久 不息。左近几户人家跑出来看,不知怎么回事。只见田家几个男孩,拼命喊叫着冲 下山去。 四个兄弟冲到山下,冲进小镇商店,掏出每个人身上所有零钱,全部买了大大 小小的鞭炮。商店老板听说是要庆祝日本投降,尚不能完全相信,但又不由得不信, 高兴起来,白送弟弟们几挂小鞭炮。 昌义、昌智和昌信三人,抱着大小鞭炮,在前面往家跑。永康干脆在店们口站 着,先点燃一挂小鞭炮举着,一路噼里啪啦地爆响着,再往山上跑回家去。 “日——本——投——降一啦一! ” “日——本——投——降——啦——! ” 几个兄弟年轻响亮的参差喊叫,伴着欢腾的鞭炮声,又在山谷空远的夜空里飘 荡回响起来。 他们回到家,把二踢脚放起来,砰一声飞到天上,再爆一声啪。还放麻雷子, 像炮声一样地震耳。 半个钟头后,重庆电台开始正式广播这条新闻。顿时,山上山下,前山后山, 江北江南,城里城外,这里那里,陆陆续续,都开始响起喊声、叫声、歌声、笑声 和鞭炮声。接着,所有重庆报纸都印出号外,满街散发,像发传单一样,满天飘飞。 方岳和风屏.手拉着手,迎风站在坡前,听着身后儿子们大喊大叫,狂放鞭炮, 隔江远望,重庆城里灯火通明,鞭炮花炮彼伏此起,不绝于耳,半个夜空都亮着粉 红色,烟雾升腾弥漫,人们呐喊之声轰轰作响。想必满街是人,跳舞欢庆。 兄弟们买的鞭炮都放完了。凤屏从围裙底下掏出钱来,数也不数,一把都递给 永康,叫:“再去买来放,再去买来放。” 昌义、永康和昌智三个,又一次冲下山去买鞭炮。凤屏拉住昌信,不许他再下 山,怕他挤丢。这时候,山下镇里,大街上已是人潮汹涌,小巷里早就水泄不通。 商店哪里还买得到鞭炮,店主店员,面红耳赤,从客人手里往回抢鞭炮,今天生意 不要做了,店里人自己也要放炮庆祝。买不到鞭炮,永康坐在店门口生气,听见路 上一个人边跳边喊,手舞足蹈:“胜利了,格老子我事也不要做了。”不知他说的 是广东话还是四川话,逗得永康憋不住又笑了。 重庆的那一个夜晚,到处洋溢着人们发自内心的、忘情的欢乐。 方岳忽然放声高诵:“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 漫卷诗书喜欲狂。自首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 向洛阳。”诵完放声大笑,笑毕,对凤屏说,“我们明天打点行装,后日启程,我 们回北平,回去做北京大学的教授,我们从此要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凤屏听了,转头看看狂喜中的方岳,没有讲话。她愿意相信方岳的话属实,她 愿意中国大地能够从此安定平静,再无硝烟,一家人从此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但 她的经验告诉她,愿望不是现实。前面等待着她的,是光明还是暗淡,是和平还是 战争? 她知道,未来无法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