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由世变看价值重构的方向(41) 一旦转接上儒家心性论的线索,那么牟先生由孔孟到宋明儒包括濂溪、横渠、 明道、五峰、象山、阳明、以至于龙谿思想义理的解析,的确可以说是前无古人, 在概念的层次上找到了清楚、明白、确定而深刻的表达。由反身的方向去探索, 由阳明的四有到龙谿的四无,也确有其理上的必然性。但牟先生只由反身的方向 去阐发宋明儒的义理,本身就构成了一种偏向,乃无法逃避上节末论者对于当代 新儒家与康德哲学所提出的" 超越理想无法具体落实" 的批评。在本节之中,我 所希望做到的,就是提出一条线索来超出这样的困境。 表面上看来,近来我所做的与牟先生恰恰相反。在去年底台北的当代新儒家 国际研讨会上,我宣读论文:《儒家理想与中国现实的互动关系》,就提出了一 个十分不同的视域。譬如说,牟先生强调孔子是德性的浑沦的表现,我却强调孔 子的生命所显现出来的有限性,对于所谓人的可完善性有很大的保留。传统每着 重弘扬天人合一的理想,我却反过来特别要提醒大家以天人差距的实际。基本上 我认为超越的儒家理想,并未充分在中国历史上落实,而强调儒家对于现实的批 判精神,并凸显出儒家理想对反于中国现实的基本性格。 其实仔细看牟先生的东西就会发现,他的思想之中并不缺乏我所强调的那一 方面,只不过这不是他的重点所在,所以没有着意加以发挥而已!譬如他引罗近 溪谓真正仲尼临终不免叹一口气,这就深深体认到人类的有限性。当代新儒家继 承宋明儒学的线索,一贯有贬抑汉唐的倾向,从来就不认为超越的儒家理想真正 落实于汉代,而在政治化的儒家与道学之间作了必要的分疏。牟先生在《才性与 玄理》一书的后跋之中指出,魏晋时代从王允杀蔡邕,曹操杀孔融后,知识分子 稍有智思者,几无一得善终,可见他对中国过去的历史,完全没有任何浪漫理想 化的看法。而圆教的玄思虽到天台的智者、浙中的龙谿才推到了高峰,但智者大 师不过 "位居五品" ,而龙谿更不免于" 荡越" 之讥,可见牟先生决没有" 不知 类" ,把理想的层面与现实的层面混为一谈。但针对一个无理、无体、无力的时 代,他乃一反时代低沉的空气,专一偏重在正面立论,阐扬超越的理境。在现实 的层面,他既已指出传统之不足,并指点了" 曲通" 的方向,便已尽到了他的责 任。我们要接棒往前走,就不能不在反身的方向之外,同时重视具体落实的方向, 而在理论上有进一步的拓展。牟先生所阐明的是超越的义理,这是" 显" 的一面, 但超越的理想要落实,就不能不受到曲折,所以我们不能不重视" 隐" 的一面。 必由这一方向有所开拓才能与现代西方接头的打开一个新的局面。我在目前所要 作的尝试正是要把隐含在传统义理后面的另一个方面揭示开来,才可望在两个方 面之间建造一道桥梁。 我著《黄宗羲心学的定位》一书,对于王龙溪( 谿) 的评价与牟先生不很相 同,之所以如此,正是因为我所取的视域与他不同的缘故[1] 。我一方面觉得, 龙谿讲四无属先天的顿教,在义理上并非无据,但在另一方面也觉得,龙谿乃完 全排斥钱德洪以心意知物为四有的后天的渐教,乃不免造成偏向而构成荡越的结 果。故我们仍必须回返王阳明的四句教,才能为 [1] 刘述先,《黄宗羲心学的 定位》( 台北:允晨,一九八六年) ,页三五~四六,五四~六○。理论找到一 条正当的出路。阳明曾说此是彻上彻下语,他那里接人原有两种方式:利根之人 直从本原上悟人,这是龙谿( 汝中) 的方式,其次不免有习心在,要教他在良知 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这是德洪的方式。阳明并指出,利根之人世亦难遇,岂可 轻易望人,要不做功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此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 由此可见,龙谿所关心的只是究竟话头的层面,他也确有很高的悟解,才能开启 圆教的说法,牟先生就是由这一个角度着眼而给与他甚高评价。但牟先生指出, 说圆顿之旨者在实际修为上未必能够达到最高的境界,像智者、龙谿就并不能够 成佛、成圣。故我们虽可以肯定他们在理论上的开拓,却必须要在同时了解他们 的重大的限制之所在。关联着理想与实际,阳明乃明白训示龙谿" 见得此意,只 好默默自修,不可执以接人" 。龙谿却不单没有遵守阳明的训示,反而以四句教 为权法,乃不免构成荡越,以后为刘蕺山所深排。但蕺山又不免偏向到另一边, 所以还是只有回到阳明的中道才能找到理想与实际的交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