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佛肚(2) 姑娘心不在焉,随着妇人进行这个漫长无趣的仪式,洗衣房、运动间、阅览 室……这期间还不时穿插妇人自己的生活内容,比如与丈夫的关系,如何独自抚 养孩子,打理客栈。日子宁静美好,她从来没有感到厌倦。 姑娘早就疲惫,为了让妇人的话和水果一样保持新鲜,她的脑袋像冰箱般嗡 嗡地运转,昏昏欲睡。 后来,妇人敲门说话时,姑娘正梦见母亲叫她起床吃饭,上学快迟到了,顿 时便坐了起来,随即恢复清醒。只见妇人喜滋滋地站在门口,神情像院落的花草 树木那样生机勃勃。 妇人的影子在墙上一弯,再弹起来—她鞠躬离开。 姑娘这才意识到,她睡的时间不短,窗外墨黑,屋里已经掌灯了。不知名的 昆虫在周围鸣叫,玉米地和水稻田里的青蛙十分聒噪,声音成片。 这是姑娘熟悉的夏夜,和童年的乡村并无不同。她突然想起了母亲。在被父 亲又一次暴打之后,母亲喝下了一瓶甲胺磷,脸色乌黑地离开了人世。那年她读 五年级,对父亲素来疏远畏惧,母亲的死使她内心的怨恨骤然升级,从此,她再 也没有叫过一声父亲。父亲在牌桌上日夜赌博,更是没有一天好脸色。 当布谷鸟的声音在夜空划出一条弧线,姑娘走下木质楼梯。她穿过架空的楼 底花园,循着白天那条开花的夹竹桃小径走向餐厅。昏黄的灯光荡开黑牛奶一样 黏稠的夜,她经过时昆虫全都闭了嘴,仿佛正屏息偷窥姑娘,垂涎于她的美貌。 姑娘吃了西式早餐,按他们的习惯收拾盘子,将垃圾分类处理。回房间时, 她在二楼的走廊上远望重重叠叠的山峦,在这片低矮的山区,房屋在绿树丛中, 都是泥黄色的外墙,盖着鱼鳞似的黑色屋瓦。山间蒙着薄薄的云雾,仿佛女人的 纱巾,不小心被风吹到了那儿。姑娘能感觉到好空气正渗透到五脏六腑,像水浸 润泥土那样,在改变它们的质地。清早被鸟吵醒的愉快在内心延续,她已经多年 不能在夜里入睡,安眠药也已失效。她自己的卧室用了很厚的黑绒窗帘,她夜里 头像一只猫头鹰,精力充沛。她在夜里干人们白天所干的事情,白天在人造的黑 暗里睡觉做梦。 姑娘换好海魂衫和牛仔短裤,头发束成马尾,戴上美式军帽,又将人字拖鞋 换成白色帆布鞋,往包里塞了游泳衣,就这样出门寻访佛肚泉。怕记不住回来的 路,她取了笔和纸随身带着,准备将路线画下来。 姑娘又听到金属锁链的声音。金毛像初次见面一样兴奋中带着羞涩矜持,锁 链绷扯到极限迎等她。姑娘走过去,摸着它的脑袋,它嗓子里呜呜咽咽的,很快 乐,也很委屈,妇人怕它走丢了,只好拴着它。太阳已经照亮了小院,姑娘拍拍 它,跟它道别,去她该去的地方。 在路上,她遇到一个金发蓬乱、蓄着络腮胡子、皮肤晒成深褐色的外国人, 背心,短裤,赤脚,像个乡村野夫。一对肥胖的中年夫妇仰着头看树,拍照,对 眼前的植物充满好奇。他们的白皮肤已经晒得粉嫩。 “他们也是慕名来佛肚泉的吧?他们也需要洗涤吗……我可是一点也看不出 来。”姑娘埋头思索,不过转瞬她又想,谁的罪孽写在脸上,让别人一眼看穿? 姑娘跟着一条流淌的溪水行走。这时禾苗刚刚长稳。两只白鹭从田间飞起来, 落在稍远的地方。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开得正好。熟透的桑葚变成了紫色。树上结 满野桃子。玉米正在拔节。农舍精致。溪水穿过芦苇和蒿草底下,注入一个淡绿 色的湖泊,姑娘绕着湖边走了半圈,那脉溪水从不起眼的石缝里流出来,变得又 薄又明亮。偶尔有一尾小鱼奋力逆水上游,被冲回原地后重新尝试,它在做一个 永远无法实现的梦—回到上游那个宁静的湖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