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佛肚(5) 黄昏时,姑娘打道回府,KIM 又坐在湖边。最后一脉斜阳从山缝中挤出来, 打在他背上,他成了金像。 姑娘放开金毛,它奔向KIM 。 湖泊像一个玛瑙坠子,一圈鹅卵石滩镶边。 “……我妈死后,我整整两年没有说话,每天牙关紧咬。”姑娘累坏了,索 性躺倒在卵石斜滩上,“难道你也像我一样,谋杀了亲生父亲?后来,又觉得他 不该死?” 姑娘仰望天空,云朵的橙色花边正在暗下去。她闭上了眼睛。昆虫的翅膀扇 起飓风。芦苇丛发出碎裂的声响。 KIM 帮金毛梳理毛发。金毛吐着舌头。 “……我后悔,倒不是因为父亲死了,忽然失去依靠与经济来源……只是后 来明白父亲并不是坏人。”姑娘枕着自己的手臂,KIM 在她的右斜方,他倒是没 打过我,只是漠视我……就像漠视一头家畜。” “……有一个人资助我上学,给我生活费……没有人知道,他使用我的身体, 我十六岁怀孕,两次堕胎……考上大学后,我摆脱了他。只是,那段被污染的青 春,永远是我的。” 姑娘停顿的时候,KIM 朝湖里扔了一粒石子。他早就从姑娘的日记本里知道 这些事情。 已经进入梅雨季节,雨连着下了一周,天色和老树叶一样暗绿。头两天看雨 听雨,还能跟着抒情,到第三天就烦了。姑娘撑把伞走出去,没多久便湿了衣裙, 只好踅回来,在房子里待了一阵,三两下翻完阅览室里的中文书,一个人在活动 室对着墙壁打乒乓球,撞击声像滴答的钟表。雨水刷洗玻璃窗。树影摇晃。妇人 突然走进来,看样子是要陪姑娘玩两手。她擦干净黑板上的比分,说她大学时拿 过乒乓球单打冠军。她热爱乒乓球,运转这个小球时,就像掌握着自己的命运, 她从没那么得心应手过。 果然,妇人一挥球拍立刻年轻了,看得出昔日的功底还在。姑娘发现妇人和 自己一样,左撇子横拍,动作幅度很大,扣球有力,但打完两局就气喘吁吁,脸 色煞白。 “我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打一小时只能算预热,现在不行了,老骨头了。” 妇人把比分写在黑板上,“2 比0 ,岁月不饶人啦,倒回去几十年,那可就胜负 难料了。” 雨似乎下累了,有所减缓,天空也随之亮了几分,但也只是为下一次的猛扑 做准备。 妇人坐下来歇息,脸色红润一些,带着愉悦,“在你身上,我看到年轻时的 我……当然,本质上你跟我不像,你是一个高贵体面的姑娘。” 姑娘臀部靠着乒乓球台,指甲抠着球上的污迹。 有片刻妇人微笑不语,目光似乎在姑娘身上寻找某个合适的词语,“我看你 像好人家出生的孩子,是那种穿蕾丝边白袜配黑皮鞋长大的,小时候多人宠爱, 大了多人追求……” “好人家出生的孩子?”姑娘瞥了妇人一眼,继续抠球上的黑污,“呵,我 得到的关心远不如一条狗……”姑娘盯着乒乓球,仿佛在评价上面的污点,“我 和我的父亲,是老鼠和猫的关系,我见他就躲,不是迫不得已,决不在一个空间 待着。我最怕吃饭,因为会近距离地面对父亲,他连吃饭时也是不怒自威的样子, 我要努力避免碰到他的眼神,小心夹菜,无声咀嚼,不敢洒落一粒米饭……想起 来,那是我这辈子最漫长、最不安的时刻……我有时找借口躲开不上桌,宁愿饿 一顿,然后去偷吃剩下的冷饭菜……” 姑娘的手被妇人握在手中,“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妇 人说道。 姑娘把手抽了出来,她很不习惯,也没有学会握住别人的手递上自己的温暖, 更怕触碰别人的肌肤。乒乓球在姑娘手中转动,她继续擦拭球上的污点,试图恢 复它的雪白。 “……母亲也怕我父亲,但她为了护我会顶撞父亲,所以总挨父亲暴打…… 母亲服毒,死在医院。”姑娘停顿片刻,嘴唇仿佛黏合太紧,再说话时分开它们 显得有点吃力,“从那时开始,我经常做寻找母亲的梦。我恨父亲,我把他吃的 药藏起来,他突然发病,我看着他一点点死去……说白了,我是个凶手。” 天比树叶还暗,猛雨倾泻,只听见一阵轰鸣的声响。 “……后来,我无人管教,我开始发育,进入无知混乱的青春期,怀孕、堕 胎……没有纯洁,没有美好,只有阴暗的交易……”姑娘的声音被雨声淹没,她 依然坚持清晰地说出每一个字,“那段被污染的青春,永远是我的,永远摆脱不 了,我常常幻想一切能够从头再来,灵魂和肉体都能重新开始……” “看,雨停了。”妇人打断姑娘,手指着窗外。天边一片火烧云,橙色的光 辉映落在妇人脸上,每一道皱纹都笑意舒展,“在这儿,暴雨过后总是这样……” 姑娘走过去,和妇人并排站在窗边。在火红中沉默了一会儿,姑娘说道: “其实,我是来寻找佛肚的。” “……我从不错过这样的景致。”妇人沉浸其中。 “我想,我已经找到了。”姑娘对自己说。 一星期后,妇人突然死了。姑娘完全不知道,妇人是个身患重病的人。她倒 在厨房的地板上,手里抓着一把水淋淋的蔬菜。丧事的操办落在姑娘头上,人们 普遍认为姑娘与妇人有不同寻常的关系,她责无旁贷。姑娘知道,单凭妇人对她 的照顾与信任,她有责任送妇人最后一程。也就是这时候,姑娘才知道KIM 是一 个哑巴,他只是坐在狗屋边和金毛互相安慰。 姑娘结合中国和岛国的习俗来安排葬礼,招魂、收尸、告丧、洗尸、大小殓、 具服、置葬,守灵、诵经、上香,为死者在墓前立碑,等等。做这一切时,姑娘 有种奇妙的感觉,仿佛在为自己诵经,与自己告别,尤其是埋完妇人,回望山坡 上冒出的坟丘,姑娘看见了躺在里面的自己,坟墓周围开满了佛肚花。 妇人死后,姑娘每天都在妇人灵前供饭。一个月以后,每逢初一和十五的清 晨上供。这样持续了一年,在妇人去世一周年那天,做了“小祥”的祭祀仪式。 这时的姑娘已经有女主人的样子,打理客栈,学了岛国语。又两年,KIM 也结婚 生子,某一天妻子被车撞成植物人,在医院躺了半个月撒手归天,他们的儿子刚 满四岁。 姑娘成了KIM 的第二任妻子,再也没有回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