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鱼刺(8) 一瞬间,我和老婆都震住了,我们的打闹有片刻的冷场。我觉得我该表现一 个态度,我抓着她的两条手臂,摇着嚷着,“什么?你说什么?”我提起她扔稻 草一样往床上摔去。哐当一声,我们的高低床塌了方。老婆就势趴在垮了一头的 床上号啕大哭起来。“听谁胡说八道的?啊?说呀,说呀!”我又扯起她,把她 的脸扭到亮处,好像她脸上会有答案。但是,紧接着我颓丧地放下她,我嗓子疼, 我演不下去了。我是有点理亏,老婆说得没错,我是在搞窝边草赵燕玲,虽然直 到现在还没搞成,只不过相互吃了几回唾液。此事天知道,地知道,我知道,赵 燕玲知道,老婆她又怎么能知道? 我把老婆提起来,说:“到外面哭去,我把床修整一下。”老婆狠狠地摔掉 我的手,跑进儿子的房间,砰地关上了门。这张被我们折腾了好几年的床,就这 样垮了,我忽然想笑。我其实已经笑了,笑得摇头晃脑。我掀起床单,把它们抱 到一边,再掀起席梦思,才发现其实床的架子是松散了,加上刚才的一记力量, 就彻底散了架。不知道是我和老婆折腾得太厉害了,还是这床质量不行。床底下 积了些垃圾,除了死蚊子、蟑螂和避孕套壳外,还有我的一只突然失踪的袜子。 于是,我喊了声“老婆”,老婆不吭声,我只有自己打扫。我扫完以上列举的东 东,还扫出一张名片:自来水公司,经理,石桐。我纳闷,石经理给过名片我没 有?我想不起来。 因为老头那句“睡一晚就好了”,我有了一个充满希冀的不同寻常的夜晚。 吃完消炎药,喝点水,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电视。没有人和我争频道,老婆被我甩 了巴掌后,好像终于找到了离家的理由,她几乎是并不伤心地捡个包裹就走了, 我猜她是回乡下娘家消愁解闷去了吧。儿子把自己关房间里不出来,我敲门,他 也不理。我懒得管他,心想过了这一晚,什么都好了。大约十点钟,我就睡了, 提前进入“睡一晚”的状态,就可以早一点脱离鱼刺的折腾。说实话,鱼刺到底 还在不在,我也搞不清楚了,或者是我失去了感觉它的细腻与准确,或者它真的 成了软刺。有时候,似乎还有点东西堵在那里,仔细一琢磨,似乎又没有什么。 早上醒来,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鱼刺。干着嗓子,我吞咽一下,再吞咽一下, 刺还在!清清楚楚地在,好像是有一截断在了肉里。我绝望地翻身坐起来,又连 续吞咽两下,这回说不清感觉了,只觉嗓子里某个部位有点疼,怎么也找不到刺 的位置。又是一个骗局!我怒气上来了,到办公室露了一下脸,急匆匆地赶到人 民医院五官科找老头去了,好像我卡鱼刺一事,老头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老头花了双倍于上次的检查时间,得出一个崭新的结论:未见鱼刺。“不可 能吧,我知道它在喉咙里。”“来医院看病,你得相信医生,相信医学。”老头 很有耐心。我只相信鱼刺还卡在我喉咙里,你真查不出来?我有点讨厌老头这样 半死不活的说话—未见鱼刺。老头的语气像电脑录制的。“我看你老花眼了吧, 你或许该退休了。”我尽量压抑着不发火。“建议你看看别的病。”老头还很阴 损。“你再说一遍来听听?”“未见鱼刺,建议你看看别的病。”老头还挺倔。 我有点控制不住情绪,拳头就那么对准老头的脸伸了出去,我自己都惊讶了。我 看见老头连椅子一起跌翻,嘴角溢出血丝,半天爬不起来。 一路上,我的拳头都是紧攥着的。从人们诧异的目光中我揣测,我的脸上可 能写着愤怒。我不理会这些东西,如果我只能一直听任这根鱼刺的折腾,我就完 蛋了,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回到办公室,赵燕玲说石经理在办公室等我。我一 声不吭,绕过赵燕玲白嫩的脸蛋,带着坚决的速度疾步走进石经理办公室。 “找我什么事情?”我把我的瘦脸拉长了,逼近了石经理。石经理在我面前 的威严已经像“睡一晚就好了”一样,彻底破碎。睡很多晚了,我还是这样地活 着,鱼刺还在,老婆离家出走,仍然只能和赵燕玲互吃唾液,我决定与石经理和 鱼刺斗争到底。“下午开会你知道了吧。”石经理叩着烟灰。“我不知道。”我 很严肃地说。“哦,你没在办公室。是这样,下午讨论办公室主任人选,你参加 一下,就这件事。”石经理把烟掐了。 我站在喉咙里,喉咙像空荡荡的隧道,或者自然岩洞,我听见暗水流动的声 音。我看见那根刺,像树生长于土壤一样,紧紧地扎根在我喉咙一壁,我拔出了 它,它的根须像赵燕玲的头发一样茂盛。后来,我又幻想我把手伸到喉咙里,很 轻巧地捏出了那根鱼刺。我痛快地看这根折磨我的家伙,它应该像头发一样细, 用唾液就能粘住,也像蚊子的嘴,能硬起来插进毛孔吸血。它软的时候,不知它 躲在哪里,它硬起来,又让我恨不得挠破嗓门。就是这么一根忽软忽硬的东西, 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团糟。我也是软的,卡了鱼刺以后,我想都没想过要硬起来。 我在老婆面前硬不起来,在石经理面前硬不起来,在赵燕玲面前不敢硬起来。我 就这么软乎乎地,巴望“睡一晚就好了”,现在我知道,那都是放屁。从卡鱼刺 开始,我没有了吃鱼的欲望,我已经不吃鱼了,我不吃鱼不是个问题,问题是, 我不吃鱼解决不了已经卡了鱼刺的问题,我不吃鱼,我不能阻止别人吃鱼。 下班回家,老婆已经在家里晃动,似乎是刚到家,正在把衣服从包里往外拎。 老婆休息得可以,神色坦然,气色也不错。“鱼刺好了吧?”老婆冷冷地问。没 等我回答,老婆又指了指沙发,“咱们谈谈。”“你,到底哪里去了?”我不能 确信老婆回了娘家。“离婚吧,我想好了。”老婆并不理会我的疑问,好像她和 我已经没有关系了。“你要闹成什么样子,别吓唬人了。”我哈哈大笑,老婆要 离婚,她哪里有那个底气。“谁跟你闹!”老婆摸出一张纸,啪地往茶几上一拍。 我捏起来一看,是份离婚协议,协议只有两条,一是儿子跟她,二是房子归她, 其他一概不要。我愣了,除了儿子和房子,我还有什么。我手指捏着脖子,喉咙 里发出鸽子一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