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德懋堂(2) 我不懂建筑,懂点男人,但搞建筑的男人常常让我犯晕。和马墙折腾期间, 我把他当梁思成,有时自己也仿佛很林徽因,写诗吟诵风月什么的。我的爱情诗 相当蹩脚,据朋友们说,我唯一到达的巅峰才情,是与马墙出事前写的《那一晚》, 我在诗中回光返照。你要相信,我写诗并不是为了唤醒马墙,只是抚摩爱情的狗, 在它成为祭坛供品前表达我难舍的温情。要知道,在男女关系中,与你相依为命 的,不是别的,就是这条狗。 我背靠一根碗口粗的楠竹。坡下杏花丛中飞出青瓦屋檐。隐约半扇空窗。竹 林有竹千棵万棵,我为什么选了这一棵,为什么是马墙,而不是张三李四。马墙 在杏花丛中。竹叶与空气摩擦出的骚动声响,像马墙在我身上的呼吸。 2004年春天,我在西递村无所事事,要么一身大红配葱绿,要么一身素白无 杂色,坐在斑驳的老房子前发呆,不知闯进了多少美院男生的画板。村边有条缓 慢东流的浅水溪,阳光也是缓慢的,明亮的溪水中,总有鱼逆流而上。我就是这 么远远地见了马墙四次,每次他都在和本地人聊天。我相信他知道我在注意他。 我甚至怀疑后几次是他的刻意安排,在离我几十米外的地方,他戴着浅灰的棒球 帽,说话时心不在焉。自那谁谁谁之后,我总觉得很饱,没有饥饿感,没有欢喜 欲,椅子一坐一个洞。 我知道我看上这家伙了。我等着他来找我。 “人生若只如初见”,我对此话有深刻的体会。我一眼洞穿了尚未发生的故 事。一想到不久我便要把这个戴棒球帽的称作“宝贝”,便觉得人生充满无聊。 我没有任何好奇心。从我发现他的那一刻起,便冷眼看着自己和他如何发展。五 天后他突然失踪,我甚至为此松了口气。又过了半个月,他彻底消失,于是我决 定撮一顿表示庆祝。我在农家小馆子里叫了几个菜,有春笋、蕨根、腊肉、臭鳜 鱼什么的,还要了一壶杨梅酒。酒色微红,像果汁,世界上到处是温柔的陷阱, 我喝完才知道这是四十八度的烈酒,但那着实过瘾。回去的路上,我对着无边的 油菜花醉哭,沾了一身花粉。黄昏斜阳和着金黄的油菜花让我以为自己正在燃烧。 除了影子,我了无牵挂,其间接了电话,忘了说了什么。我凑到别人跟前看人画 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们显然“认识”我,但不知我的清闲是拿年假、探 亲假以及未来的婚假产假丧假兑换来的。 夜半时分,我肚子绞痛,上吐下泻。谈恋爱需要一副好肠胃。我吐了一个小 时,吐完烈酒浸泡过的春笋蕨根腊肉臭鳜鱼再吐苦胆水,没什么可吐时便吐血。 我吐血时看到了自己的死亡。我像个醉汉跌跌撞撞地走出门。深夜的村子里,除 了稀疏犯困的路灯就是死静。没有的士。没有医院。我在路灯下蜷成一团,继续 吐血。 我没有用手机求助,忽然想和死神赌一把。 马墙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我已虚脱,他二话不说抱我上车,二十分钟后 赶到医院,拍醒了睡觉中的值班医生。 我记得那晚医院的灯光如太平间惨白。医生不断地对马墙说“你妻子……”, 我们都没有去纠正他。天亮时走出医院大门,我挽着马墙的胳膊。 德懋堂更像是休养的地方,因为不在公共假期,除了我,几乎没有外人。到 处是马墙的气息,甚至“鸣琴BAR ”的招牌也是他做的。古琴形状的木质材料, 文字阴刻,内刷黑漆,也许是因为经历过我,他的字有些沧桑劲道。我当然知道 他“鸣琴而治”的理想追求。马墙骨子里是个诗人。他对我说得最多的是让徽州 民居与现代建筑杂交,延续徽居基因。我现在才发现,我几乎参与了德懋堂的每 一个细节。他一直擅长利用光影,把枯燥单调变得丰富有趣。那时候,他经常调 整床头灯的射线角度,让我们的叠影呈现不同的视觉效果。爱情加光影的变化, 我们的身体总是鲜活。直到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