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德懋堂(3) 在医院的那个晚上,我知道马墙失踪是因为妻子早产—他有儿子了。“六斤。” 他简单地说,然后将镜头转向我们。我想象了一下“六斤”的母亲,但这对我和 马墙没什么好处,我很快撇下了她。“我早就看见你了。”马墙说,“后来一直 在猜想你是干什么的。” 我说过我懂点男人,我没吹牛。那晚上我趁着病弱翻出了压箱底的孤独无助, 我是真的垮了。那晚上全世界都聚集在我的脸上。马墙的眼睛是黑夜的湖,那一 瞬即逝的波光泄露了湖心的秘密。我并不意外。洗劫一空的胃终于饿了,医生说 不能马上吃东西,胃伤着了,得让它休息一下。我觉得这个医生并不了解胃,不 了解胃,也就不了解爱情,食欲是健康的表现,想吃就没病,能爱就有光。 马墙始终没猜对我的职业。我在美术学院教英语,就像吃火锅喝红酒,穿西 裤配球鞋,属于没有品位的混搭。马墙说“你对色彩很敏感”,我想他说得没错, 但我对男人更敏感。这是天赋。 因祸得福,一次食物中毒收获马墙,只有脑子有病的人才会在热恋中担心福 兮祸所倚。 我停在鸣琴吧门口,因为雷吉音乐忽然切换成了《寂静之声》。微风中杏花 飞落。这是马墙最喜欢的歌。时间刻在那块大石头上,马墙弹吉他,有时吹口琴, 我们对着活泼的溪水,将这首歌唱得波光粼粼。我转向伸探湖面的天台,那里有 藤椅与石桌,旁边开着大朵的山茶花,与山遥望。服务员穿着蓝色套裙,笔挺漂 亮,我刚坐下,她便给我端来了茶水和点心。我抹掉了脸上冰凉的东西,道了谢 便无话可说。小姑娘生怕冷落了我,好像陪我说话是她工作的一部分。她涂着腮 红,身体饱满,洋溢着和春天一致的快乐。她说老板已经回来了,正在视察二期 工程,二期就在湖水绕过的山那面,水路比山路近。我注意到湖面的乌篷船不见 了。我的身体忽然点了穴似的变得僵硬,好像马墙已经在我跟前。紧接着我浑身 哆嗦,牙齿在嘴里上下叩击。那年我央求见马墙最后一面,他断然拒绝,他说你 想怎样就怎样。 我的手在发抖。我把它们插进紧绷的牛仔裤口袋,勉强制伏它们。我就这样 顺着两侧花开的石板小径回到三号楼。然后我一直站在阳台盯着湖面,直到连小 岛也看不清楚,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落下。 我坐在黑暗里。安全感来到心中。我恢复平静。 事实证明,某个特定的结局形成,一切都是帮凶,连时间也不例外。那年春 天倘若我休完假便离开,和马墙不过是一场于人生无损的艳遇,可我的假期连上 了暑假,七月火热升温,我们不觉感情深陷。 大约十点,我听到归棹声,桨橹搅碎水淋淋的夜,船上隐约有人哼唱《寂静 之声》。微风与寂静扛着歌声轻悠的尸体抵达我,不必掀开覆在它脸上的面纱便 知道歌者是谁。我像歌声穿过漆黑的客厅,并不触碰任何家具。黑暗中有盏红灯 笼悬挂乌篷船头,湖面一圈朦胧光晕。那团红光移动,靠岸,一个男人从光晕中 钻出来,弯腰系船,然后取下灯笼引路,消失在树林里。 一切重陷寂静,只有我的伤口在黑暗中发光。 夜晚是我的春天。如果有月亮,我便是一切地面的阴影。杂草野花,蜜蜂嗡 嗡蝴蝶飞,水从天上来。习惯已使我的黑夜变成白昼。我曾想顺着石板小路假装 与马墙巧遇,但镜子提醒我脸色太白不宜见人,我无法像过去那样,穿着白裙子 站在银白路灯下完成久别重逢的浪漫。我只好躲在桃树的阴影里,看马墙提着红 灯笼拾级而上。他从我身边经过浑然不觉。他的身体带过一丝风,我随之摇曳。 这些年,我早已轻薄如纸,不承载任何事物。我比白天更能清楚地看见马墙老了, 真的老了。当一颗好良心不得不做出大恶事时,它固定的阴影像X 光胶片上的肿 瘤一样明显。我一看便知马墙过得沉重而不愉快—他的良心在摧毁他。我并没有 为此心生快意,反倒有些内疚,曾经我希望看到远比这不堪的结果,在仇恨与宽 恕的天平上,我又添加了一道宽恕的砝码,但天平仍向仇恨倾斜,我不知整件事 何时能像蚕茧一样化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