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德懋堂(4) 我转回来,继续在我喜欢的黑暗里枯坐,想那些我一直没想明白的事情。比 如一个男人,为什么他要你命时跟他救你命时同样不顾一切。 我和马墙在暑假期间去云南、福建等地考察民居,若没有陪同者,我们便在 那些无人居住的古老建筑里交媾。老树的根从墙缝里钻出来,像筋脉突起的手。 我们并不在意长着绿苔的天井、模糊不清的门神塑像,凋敝的生活痕迹对唯物者 来说并不存在。那一天我们热汗淋漓,从破败的木雕窗里灌进来的阴风吹得我打 了个冷战,我突然感觉身体里被种下了什么。暑假结束,马墙去上海,我回杭州。 “我随时会去看你。”机场分手时,马墙对我说。他把手上的籽玉手链摘下来, 给我戴上,“有它陪着你,不许胡思乱想。” 马墙盯着我腕上的籽玉手链。我知道它黯淡无光,远不如在他手上鲜活。他 说你还戴着,我以为你早扔了。马墙的话充满自知之明。 我的确扔了马墙给的这唯一的信物,但又立刻从垃圾桶里捡起来,锁在抽屉 里。我们的重逢出奇地平淡,仿佛一对暮年夫妻。这是在鸣琴吧外的天台,雨刚 停不久,天色浑沌未开,大篷伞如羽翼折叠收拢。不时有水珠从树叶上落下。湖 面的波纹匀称而从容。而我和马墙之间,并没有风轻云淡的意思。在他反目并说 出那番毫无人性的言语之后,我曾经多么想一把将他撕碎。 “你一点儿也没变。”马墙说。 “……我一直在找你。”这是马墙的第二句话。 这时候,一个年轻男人大步迈过阶梯,直奔马墙,“湖里那岛卖吧?”马墙 看看来者,又扭头望了一下湖面,“那个岛?水一涨就淹了。” “我有办法,你开个价吧,我给你钱。”年轻人把手伸进腰包像是掏钱,但 他只是摸出一张名片,马墙顺手放在桌上。 “你有什么办法?”马墙问,完全是调侃。 “架空二十米再盖房,健康疗养的好地方。”年轻人说着,突然立刻另起一 行,“我看这边上的竹子种多了,容易引发泥土滑坡……而且挡了阳光,阴气偏 重……” 我埋头用小长匙搅拌咖啡,遇上这样的人,我随时准备离开。 马墙转向我,挥挥手打发了他,“有什么事,去跟这儿的经理谈。再见。” 我拿起名片,看到顶行的红字写着“风水占卜”和“烟酒零售”。 “是个骗子。”我说。 “应该是来踩盘的。”马墙穿着咖啡色长袖T 恤,脸庞有点发虚,也许正是 这种肌肉的松动使他显老,“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 “到处旅行。”我说,并且胡乱编了些地方。 饱满笔挺的服务员给马墙添水。黄山毛尖像一群海豚在玻璃杯里表演翻腾, 然后笔直地滑向海底。 我感到耳边风声呼啸,茶叶纷纷尖叫。地动山摇。它们稳稳地落在杯底。于 是,风平浪静,现世安稳。 马墙的喉结上下滑动,我知道他咽下去的话,他问不出口。 “我有三个儿子。”我主动说。 他站了起来,看不出悲喜,像一栋面无表情的建筑,开着所有的门窗。 “他们……”风灌了一屋,“活着。”我说。 “噢……”马墙坐下来,看着我,他的眼睛不如以前清澈,“你受苦了。” 最好的演员也演不出这种味道。我躺在他的语调里,体会这几个字的穴位按 摩。人们说反季节蔬菜有毒,迟来的软话,算不得滋补营养品。很遗憾,他没有 在那个关键时刻当面向我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