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德懋堂(5) 马墙在2004年秋天宣告失踪,人间蒸发。这一次我没有喝酒庆祝,因为我有 点拎不清了。我把早孕测试的结果告诉马墙时,我们都相当淡定。马墙知道我不 会用胎芽儿要挟他,我也没有当单身妈妈的想法。他表示要抽空过来与我共渡难 关。他要我等他一个星期,他将攥紧我的手去面对冰冷的器械。这番言词听上去 挺负责任,我的心里照旧凉飕飕的,男人通常在这种情况下就是一只大灰狼,能 把送人下地狱的话也说得温情动人。我知道这是我个人的坎,死活与别人无关。 我对马墙说没事,我会照顾好自己。 一连三天,我独自在学校后面的树林里抱紧自己走来走去。青春鲜活的新学 员从树隙间晃过,我看到枫叶有点想变颜色了。我并不寂寞,我不是一个人,我 是一群人,B 超单上那三个豌豆大的黑点,都是我的成员,胎检中我听到了他们 强健的心脏跳动。我像中了巨额彩票,一时间头脑发蒙。我从没想过会拥有这么 多钱,怎么花都是个问题。三胞胎呢,我真行。我感到自己是一条满腹鱼子的鲫 鱼,那些金黄的小颗粒把它弄得相当笨拙,它轻易地落了网,不带一丝挣扎。我 从医院出来,如一缕水迹慢慢流在街上,水迹快要流干时我给马墙打了电话。我 说马墙,我下不了手。马墙说我理解,宝宝你等我过来。我说你过来也下不了手, 因为有三个。马墙问什么三个?我说孩子三个,全在我肚子里。那会儿我听见电 话里只剩呼啸而过的车声,我知道马墙在马路边站住了。我能想象他的样子。 “……孩子们呢?”马墙问道,“怎么不见他们?”他四处张望,德懋堂的 竹林深处发出鹅卵石碰击的声响。 “都在杭州,和外婆在一起。”我撒谎。现在是我和孩子们捉迷藏的时间, 他们都已藏好,等着我去把他们找出来,有时候这需要几天几夜。他们越来越执 著,有一回老大藏得太隐蔽,我找到他时他已奄奄一息,但他没忘打出胜利的手 势。他们都这德行。也不是我不想让马墙见我的孩子,他当初不要他们,他应该 像以前那样继续不在乎自己调皮的精子是否闯祸。 马墙很久没说话。我听到马路上的噪音,人们聊着天从他身边经过,小狗汪 汪叫。我理解并倾听他的沉默,也终于被他的沉默瓦解。我主动挂了电话,预感 凶多吉少。又一阵,他把电话拨过来,嗓音突然变哑。他让我听他的沉默与叹息, 他说了他的“六斤”。我始终很克制。那时我觉得世界上最远的距离,就是从上 海到杭州,最短的距离是从虚伪到真实。他完全可以在我身边,将我撑起来,继 续让我面目华美。 “你都还好?”我问。 “挺好。”马墙说,然后补充了一句,“儿子跟他妈妈去澳大利亚定居了。” 如果我没理解错,他的意思是他们离婚了。我等着他告诉我后来发生的所有 事情。 “……我带你走走吧,给你说说这德懋堂的故事。”他说。山尖一大片火烧 云。天空亮了许多。 我站起来随他走,我的跛足很明显。“你的腿怎么了?”“摔了一跤。”我 说。我为这他看得见的残疾感到快慰。或许,我就是来向他展览所有伤口的。 我在校外租的房子。二十六层高的电梯公寓,可以俯瞰美丽的杭州城。但强 烈的妊娠反应让我一上阳台就想吐。我无法上课,请了病假。我整天待在客厅里, 或者躺在床上。房间突然变得狭小,我像困兽般焦躁不安。饿了就去楼下的包子 铺吃东西,吐了按原样再来一份。几天就把我折磨垮了,恐慌慢慢来到心中。我 无法独自面对三个小生命。我把母亲召来了。母亲是个老知识分子,已经守寡十 年,我多少继承了一点她的坚韧。两个强悍的女人见面出奇地冷静。母亲一进门 就发现情况不妙,她单刀直入,让我早已准备好的话语与技巧立刻作废。我只好 事不关己的样子用三句话概括了目前的局面。母亲听完没吭声,独自在阳台站了 很久。我们不是被事实难倒,而是被数字“三”困住。我没有向母亲供出马墙, 更没提马墙是扔下手雷跑的—他不管我的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