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德懋堂(6) 两侧茂林修竹。我和马墙走在木质栈桥上。他的手与我的手近在咫尺。在他 牵我的手之前,我把它插进口袋。我的手比春水还凉。他握不住。 “这个德懋堂的‘懋’字,有什么说法?”我问。 “有茂盛、勤勉和美好的意思,比如,呜呼懋哉……”我以为马墙会像从前 那样展开来深谈,但他看我一眼,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欠缺,“我去杭州找过你, 也去了你的学校……我那些昏了头的话,太伤你了。” 这么多年,马墙还没明白问题的重心,伤我的不是话,而是人。我相信他没 撒谎。他当然得不到我的任何消息。“我辞了职,离开了杭州。事情早过去了, 我也忘了。”我这么说着,几乎一个踉跄跌翻,倚着桥栏站稳,腿上的旧伤开始 疼痛。马墙刚要有什么动作,我举起手制止了他对我身体的触碰。他看不见我身 上有血。 “我不想请求你的原谅……我是不可原谅的,”在按老式德懋堂重建的大宅 院里,马墙朝天井的大石缸扔了一个硬币,它没能落在中间的好运柱上,在水里 漂走了。“我找不到你。我没有哪一天不惦记着你。这德懋堂的花窗、雕花栏板、 冬瓜梁,差不多都是我们一起在乡下淘的……我,把我们的过去建在房子里了。” 我和母亲沉默了一天,到晚上,我吃饱了呕空了,吐出了胆汁。“我们的感 情曾经像建筑一样牢固。”我满嘴苦水,说了一整夜的马墙。马墙未必知道我有 多么爱他,我母亲知道。母亲陪着我一夜未睡,当我说我要干什么,她没有反对, 落下两行老泪。父亲去世之后,我没再见母亲哭过,她像父亲临终时说的那样, 坚强而明亮地活着。但不久我们吵了起来,母亲不能接受我的选择,我们争论很 高深的问题,比如爱情的归宿,活着的意义,胎儿的权利,在什么是体面与尊严 的看法上分歧最大。母亲承认她白活了六十年,她三十六岁生我,五十四岁丧夫, 她的人生经验于我毫无用处。 我的眼里早就没有流泪,也不为马墙的表达动容。我看着庭中廊柱上的木刻 对联,“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清畏人知名益显,抑然自下德斯崇’,”马墙被我扯回现实,“简单说, 就是做人要低调谦卑。这是别人的句子,我只是借用。” “德懋堂做得很有品位。我就是冲这个‘德’字来的。” “我知道……你恨我,应该恨……两百万并不是想买你的宽恕。” 我在想我是否仍然恨马墙。我母亲一直充当马墙的辩护人,为马墙开脱,她 甚至认为马墙是对的。我真不该告诉她马墙的妻子早产时的惊心动魄,“六斤” 进了氧气箱生死难料,妻子心脏病发,为把自己的心脏移植给妻子,马墙差点在 医院自尽,命悬一线,一家三口险些全部去了阴间。有一阵母亲像法官似的完全 站在马墙那边,对他不惜代价维护家庭的残忍赞不绝口,直到我提醒她我是她的 女儿,我肚子里有她三个外孙(女),我母亲手中的惊堂木便再也没有拍响。这 个时候,我们都很需要上帝。我们静静地聆听,是否哪个方向能传来奇异的声音, 生怕错过上帝的微小暗示。然而什么也没有,除了我们的心跳。风撩拨窗帘。我 看见一只鸟在窗口停驻片刻,飞走了。 “我一直在找你……”马墙说,“如果你不反对……我想照顾孩子们。” 打破旧徽居的沉闷封闭,马墙在阔壁上开了条形窗,那儿像悬挂着一幅活动 的风景画。湖水、小岛、竹影,天空正在黯淡。山里的黄昏逼近,身上越来越冷。 我知道我脸上的血色正在褪去,不久便会像德懋堂的外墙一样惨白。 我看着马墙。我想抓住他。而我已如云影。我听到自己崩溃的声音。我的身 体正在变成碎粒。蒲公英随风飘散。2004年9 月20日清晨,守了我一夜的母亲正 在打盹,我安静地走向阳台,像鸟那样飞了出去。那天,我二十八岁零两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