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门第(9) 她恨死自己了,却没办法。 她终于明白,所谓气质高贵,不是凭空想象或是冷不丁就能扮演的,它需要 厚实的底子。 一个饥肠辘辘的人,是扮演不了贵族的。哪怕穿最好的名牌,迫切、卑微、 渴望依然会从眼里流露出来,挡都挡不住。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怨恨像一棵小苗,在她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是的,她没必要在一个有能力的人面前扮演施恩不图报的恬淡君子,她不过 是个靠卖炉包养活两个儿子的寡妇。本来她可以在丈夫的护佑下过着体面的生活, 可是,是他们让她失去了人生的从容与高贵。而且,是她的失去,换取了他们的 拥有。 每每织锦父母再说起感恩的话,她态度坦然地领受了。甚至当他们忘记说起 这些事时,她还会主动提醒一下。比如,说着说着话,她会冷不丁地说:" 如果 我们家老何活着,现在也该是团级了吧?如果老何活着,我也就用不着去卖炉包 了,咳……" 或者这样说:" 如果我们家老何活着,顺生也不至于连高中都没读。没办法, 我一个女人,没家威,管不住孩子。" 开始,织锦的父母还应声附和,甚至添油加醋,为的是在最大限度内表现自 己的知恩不忘。可是时间久了,他们便渐渐有了不舒服的感觉,那种别扭是没法 具体言说的。罗锦程读了《红楼梦》后,拿着书兴奋地跑到父母跟前说:" 看这 焦大,跟何顺生的妈妈真像啊!" 织锦妈妈扑哧就笑了。爸爸把罗锦程揍了一顿, 骂他是个数典忘祖、没恩义的东西。那顿打非但没把何顺生的母亲像焦大的概念 从罗锦程心中抹掉,反而加深了记忆。所以,当后来织锦拒绝嫁给何春生时,罗 锦程便在私底下添油加醋地说:" 我支持你。难道林黛玉能嫁给焦大的儿子?" 何春生母亲虽然只是个卖炉包的,但好歹也算是生意场上滚来爬去的人,识 别脸色的本事,还是高人一筹的。对于织锦家人尽力克制着的忍耐,她当然洞若 观火。这样的无趣,她是不会去讨的。但两家的往来不能断,他们欠了她的,即 使他们偿还不了,她也要让他们知道,是她的落魄换来了他们家的繁荣。她就像 不打算回收债务的债主,债可以一笔勾销,但是她不允许他们忘记他们是欠了她 的。为了防止他们忘记,她必须以种种形式提醒他们记得自己这个免去他们债务 的债主。 所以,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专门做一锅白菜肉丁炉包,打发春生送去。 提着一包热腾腾的炉包的何春生常常会觉得难为情。他清楚地记得,有一次 织锦给他开门后,扭头冲里面喊:" 是炉包来了。" 那一刻,他真想扔下炉包掉 头就走。 他向母亲提出让哥哥去送炉包,母亲不肯,说哪有大伯哥替兄弟走丈人家的。 说这句话时,她的嘴边挂着温暖的笑,那笑里有嘲弄、有调侃、有诙谐。很多年 后,每当何春生想起母亲的那个笑容,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酸辣汤——热腾腾地 喷着香味,吃到嘴里又酸又辣,让他总有种要掉泪的感觉。这两种风马牛不相及 的幻想串在一起,让何春生心里产生了很莫名的感觉。 很久很久以后,何春生才明白,那时母亲压根儿就不相信罗家真的会履行诺 言把织锦嫁给他。她的笑,是看穿谎言却不戳穿,并要看它究竟能演绎成什么样 子的诡异坏笑。 何顺生磕磕绊绊地结束了他所厌倦的学生时代,在劈柴院摆了一个小摊,卖 茶蛋、面包和热牛奶。每天上午十点左右,他就拎着空了的塑料桶摇摇晃晃地回 家,把装着潮湿纸币的布兜扔在饭桌上,端着一碗豆腐脑趴在窗户上慢慢喝。他 的眼睛眯成一条长长的细线,穿越了上午的阳光,抵达街对面涮锅店的内堂。他 的理想是摸一摸胖老板娘的胸部,他想知道它们摸起来是不是像老李家的豆腐脑 那样爽滑细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