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加拿大 这已经是第三次上素描课了,但是每次上课前,她还是会双腿发软、浑身哆 嗦。 盯着面前洁白无瑕的画纸,她手腕僵硬,铅笔握得都快折断了,依旧迟迟不 敢落下,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画了上去,却又立刻抄起橡皮擦,以秋风扫落叶一般 的气势,将自己所画的线条全盘抹去。 如此反覆数次,不过才十分钟,雪白的画纸已污迹斑斑,连草纸都不如了。 苏青荷咬着笔尾,瞄了一眼自己的画纸,又瞥了一眼前面的静物。 教授刚刚说了什么?光线?线条的融合? 这些正方体、三角锥及圆锥什么的,除了可以用来做数学题,居然还有这么 多的学问! 光线?光线在哪里?她站在这里不过十分钟,已经头晕目眩,不要说光线, 连门在哪里都快看不见了! 教授走到她身边,皱着眉,看了一眼她画的那些歪七扭八的线条,强忍着不 让叹气声从口中溜出。 他接过她的画笔,讲解道:“苏同学,画画的时候应该先观察每个物体之间 的大小比例,反覆比对之后再下笔。比如你看你现在画的这个多面体,已经大过 了圆锥许多,其实它们之间的比例应该是……” “教授……”苏青荷小声地打断他:“我想去洗手间。” 语毕,她低着头,匆匆绕过其他同学,跑了出去。 教授望着她的背影,无奈地叹气出声。 真是孺子不可教也!开学二天,他尿遁了至少七次!照这样下去,别说毕业, 就是平时的测验都不可能及格! 上帝,你到底在开什么玩笑?竟然让苏青荷人了学! 教授回头又看了一眼她画纸上的涂鸦线条后,拿来一张空白的画纸,在画架 上夹好,走到前面一个男孩子的身后,轻声说:“文同学,麻烦你一下好吗?” 半个小时后,苏青荷在门口探了探头,看到教室里没有了教授的身影,快步 走过同学们身边的时候,她惊讶的看到周围那一张张画纸上漂亮的线条构图,惊 羡之余,忍不住在心中长叹一声——唉……这辈子,她是休想画得那么好了! 走回自己的画架前,她心虚的希望没有人看到她的画,下一秒,却惊诧地发 现,画架还是那个画架,但画纸已经换了,而此刻画纸上那浅浅几笔勾勒出的图 形,几乎可以用“栩栩如生”来形容! 教授又大发善心了! 苏青荷忍不住眉开眼笑,但转而又一叹气。不知道学期末的大考会不会也这 样好命? 她看了一眼身边明显刚被用过的画笔,英明地选了一支最短、最秃的。 “教授用的应该就是这一支吧?”拿教授曾经用过的笔,也许能沾染点“仙 气”,让她有所长进。 沉住气,她壮起胆子,在画纸上落笔—— 教授好像说过,画阴影要注意排笔、横线竖线交叉使用……不一会儿的工夫, 画纸上已经布满了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线条。 呼!好想到画画竟然这么需要体力!她用袖子抹了一下汗珠。黑色的铅墨沾 到了脸上犹不自知,满意地倒退一步,带欣赏的心情,歪着头看着那幅画,浑然 不知道教授已经再度走到身边。 “天啊!你……你在画什么?”教授再也忍不住,顾不得翩翩学者的风度, 失声喊叫起来。 刚刚他离开时,那画纸上还是漂亮的几何形体素描,怎么才不过走开一会儿, 就已经变成一团团乌漆抹黑的东西了?光线在哪里?立体在哪里?艺术在哪里? 教授的惊呼引来了周围一直埋首于自己画作的同学们的注目,本来都秉承着 莎丽学园优雅之风的同学们,睢着那张被功青荷糟蹋得惨不忍睹的大作,面部肌 肉抽动,显然都在竭力忍耐,不让狂笑喷出。 这时,有人凑到一个男孩子的身边,低声说道:“文同学,你的画……”然 后偏过头去,又是一串低低的笑声。 苏青荷微带惊疑地扬起眸,赫然对上一双漂亮幽黑的瞳眸。 那双眼睛似乎盛满了寒冷的愠怒,还带着一种难言的轻蔑,只不过看了她一 眼,就倏然移开了视线。 该不会……苏青荷这才明白,自己这张草图原稿,竟然是他画的! 看到周围同学古怪的笑脸和教授满脸痛苦的神情,苏青荷连站都站不住了, 若不是为了维持好最后的自尊,她真想当场大喊出来:“苏青莲,你给我滚回来!” 没错!开这个天大的玩笑的并不是上帝,而是她那个双胞胎的妹妹—— 已经跑到美国哈佛读书,生来就被喻为“奇才”的苏青莲! 当初若不是因为她在考大学之前突然生了一场大病,也不会傻到去拜托妹妹 苏青莲为她考试。 而那个天杀的苏青莲居然什么都不选,偏偏选了一所和她八竿子都构为着的 美术学园,而且还一路过关斩将,打退无数劲敌,成功进入这所著名的高等艺术 学府,然后在甩给她一句“祝你愉快”后,就飞到天涯海角去了! 要她坐下来画画,倒不如要她去死! 如果可以选择,她真的会从这间教室的窗户跳出去——当然,这里只有一层 高,并不致造成生死威胁这一点,她是不会考虑在内的。 只是,这些人嘲讽的态度让她实在无法接受,而刚刚,那双让她本来就糟糕 透顶的心情更加雪上加霜的眼睛中,所散发出的幽幽冷意,更让她恼怒不已! 忍耐!只要她再忍耐一个学期,校长就会同意她转学,为了学园的声誉以及 她的前途,这是两者都必须作出的让步。 一个学期结束之后,她就会飞离这里,直接杀到美国去——掐死苏青莲那个 死丫头! 苏青荷考虑了一下,一个学期的时间对她来说,似乎还是太长了!所以她想 直接去找校长,看能不能再当面跟他谈一谈。 刚走到校长室门前,她隐约听到教授和校长正在谈话—— “一班的水平良莠不齐,是这个学期学校最头疼的问题。” 这是教授在说话,光听声音,她已经可以想像他老人家的眉毛又拧了几圈。 “你是指苏青荷吧?”接着,校长沉稳的声音传来,“当初她是怎么考进来 的呢?你这个监考官难道没注意到她根本是个外行吗?” 校长的话还留有三分客气,并没有直接批评是教授“老眼昏花”了。 教授当然也很委屈。“我监考这么多年,从来都没有看走眼过,可是这个苏 青荷真的是奇怪透顶,不知道她是不是考完试后就发烧把脑子烧坏了,不信我回 头把她考试的作品拿给您过目,您铁定会认为那是一份完美的作品! 校长哼道:“你拿来让我看一眼也好,如果水准的确差了很多,不排除有人 为她代考的可能性,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赶她出学园,而不必等到学 期末,否则这样下去,对学园的影响太大!” 闻言,苏青荷心头一惊。她是很想早点离开这里啦!但被扫地出门可不是她 所想要的,一旦被人查出她当初真的是找人代考,那她这一世英明就要毁于一旦 了! 要尽快想个对策才行! 旋身,她正打算开溜,耳朵却听到两句有关于文凤殊的话,她好奇地停下脚 步。 “文凤殊是个难得一见的天才,今年的全额奖学金非他莫属,可惜他的出身 ……” 后面的话苏青荷也没有细听,但是已经猜出八九分。 原来文凤殊是靠奖学金生活的穷学生!没来由的,她竟对他生了几分怜悯! 不过,现在的她没时间管别人,重要的是,那张为她带来灾难的画,也就是 入学前苏青莲代她考试画的那幅画,究竟放在哪里呢? 晚上十一点,学园的主楼已经熄了灯。在漆黑夜幕的掩映下,一条黑影闪进 了楼内,从一楼一步步摸到了六楼的教师办公室,在狭长寂静的通道里,轻轻的 脚步声依稀可闻。 紧接着,一点微光亮起,在手电筒的光圈下,苏青荷眯起眼睛,寻找着教师 研究室的号码。 601 、602 、603 ……607 ,对了,就是这里! 一旋门把,门居然没上锁?真是太好运了! 她将门轻轻推开一道缝,侧身挤了进去,但由于手电筒的灯光过于微弱,看 不清楚屋内的摆设,才走了一步,就被凳子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这就是搞艺术的?东西乱摆,年纪大了骨头松散,万一撞到了怎么办?难 道要我们这些学生背他上医院吗?” 她兀自嘀嘀咕咕着,实际上是在给自己壮胆。 “旧试卷都放在哪里呢?保险柜?不会吧……那还要先知道密码!会不会是 在墙角的桌子上?那里似乎有一叠纸……” 于是,她朝着墙角摸索过去,就快要摸到桌角时,脚下忽然又一绊,痛呼一 声后,她一头栽倒。 奇怪的是,她竟没有亲吻到水泥地面,反而压在一个软软的、暖暖的东西上。 是什么?她好奇伸手一摸,却摸到了一张脸,随即惨叫一声,直直地跳起, 打算夺门而逃。 “你去哪里?”身后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虽然带了点磁性,却冰冷而无情, 在黑夜中听起来,诡魅极了! “我……我不是故意要冒犯您的……”她哆嗦着,几乎语不成句。 方才那一跤让她摔落了手电筒,现在四周一片漆黑,她根本找不到房间的出 口。 天!这回可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了啊!不……恐怕连她这条小命都要栽倒在 这里了! 啪!一盏小小的台灯被人打了开来,台灯后静静伫立着的,是一道挺直而略 显瘦削的身影。 “这么晚了你来这里干什么?”那声音依然冷淡,但灯光将他的身影投射在 地上,反而让她放心了。 “你不是鬼?太好了!” 隐藏在灯光后面黑暗世界的那张脸,不知道此刻是怎样的表情,只听得那声 音幽幽的说:“你在说什么鬼话?” “不是鬼话,是人话!”她现在一听到“鬼”这个字就害怕。不管这人是谁, 她想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再说。“我是来找教授的,他不在的话,那我先走好了。” 她知道自己这个谎撒得很没技巧,比她的画还烂,但这是现在让她脱身的唯 一方法。 借着灯光,她终于找到了大门,刚要开门,又听见那声音说:“等一下,你 是不是来找这个的?” 她回过头,发现对方的手上正举着一幅画。她壮起胆子走过去,眯着眼睛看 清了画上的署名——苏青荷。 没错!应该就是这张了。 “没错,就是这个,谢了!”她想也不想地便伸手夺过,接着一口气从研究 室内直冲下楼。 房内的灯光幽然,灯后的人慢慢的走到灯光下,露出一张年轻俊逸的脸庞, 散发着优雅的贵气,眉宇微颦地看了一眼敞开的大后,又再度走回窗前。 窗前的画架上夹着他尚未完成的作品。刚刚因为困倦,本想休息一下,却被 这个不速之客惊醒,既然醒了,不如继续画下去好了。 注视着灯光一侧挺立的石膏像——维纳斯,这是在他的生命中唯一可以激发 他热情的东西。 他这一生追求的,其实只是一张画,一张能让他爱不释手的作品,遗憾的是, 至今仍未能求得。 维纳斯是他心中完美女神的化身,在她的身上,他总能看到无穷的魅力,即 使她是断臂,也无损于她的绝代风华。 执起笔继续着自己的作品,他竭力鼓动起自己的热情,希望能将之倾注进这 一幅画中。 苏青荷半夜偷画成功,一整个晚上兴奋得几乎睡不着。直到第二天清早半梦 半醒时,还在回忆着自己的伟大壮举。 但,那个屋里的人究竟是谁?听声音……应该不是教授,更不可能是校长大 人了! 不知道那个人有没有看到她的庐山真面目?会不会到教授那里去告发她。 不过,没关系,她早已将那幅画毁尸灭迹于学园的某处角落了,哼!死无对 证,他们能亲她何? 转头,她发现今天外面的天气不错,微风徐徐,不出去走走其是可借了。 顺手抓起一件红风衣,苏青荷又奔了出去。 同一时刻,文凤殊斜靠在树下,扬起脸看着飘落的树叶,雪白的毛衣映衬着 他俊秀的脸庞,更添几分冷然。 垂下眼,他将素描本拿在手中,悠然地画着过往的行人,未曾在意那些对他 指指点点、猛抛媚眼的女生们,只是沉浸于自己的绘画世界当中。 “忘我”两个字对他来说,是最容易达到的境界!一旦开始画画,他可以如 老憎入定,有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功力。 但是,今天的他似乎注定不能专心太久,因为,有人正吹着口哨从远处蹦跳 着跑过来,打碎了这一片宁静。 他轻皱眉,扬起黑眸,意外的又看到那个人——一身红色风衣、飞扬的发丝, 还有一张勉强可以称之为漂亮的脸庞。 他突然想起,昨夜他见过这张脸! 昨夜,因为很想画完那幅维纳斯,他不惜熬夜,而教授也慷慨的把自己的办 公室借给了他。只是没想到,夜半时分,竟会碰到这个莽莽撞撞的偷画人。 那幅画是教授特地从一堆试卷中找出来的,他没问教授要做什么,因为那不 关他的事。不过,看她昨夜鬼鬼崇祟的样子,他也能猜出几分。 苏青荷究竟为什么来到莎丽学园?这与他无关,他也不在乎被她偷画成功, 甚至没有想过今天该怎么向教授交代。 看着她奔跑的样子,他手指随着眼睛,下意识地在纸上勾勒出她的肢体线条。 也许世间万物在他眼中,都可以当作是绘画的模特儿。只是,他始终无法点 燃自己的热情,不知道要如何将心与画融在一起。 不远处的苏青荷好像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向这边瞥了一眼,迟疑地停在原地 一会儿后,还是跑了过来。 “文……文凤殊,你早!”她向他展开笑颜,伸出了友谊之手。 面他只是用冷淡的眸子回应下她的热情,随即埋下头,继续着自己的工作。 “你在画画?”她大剌剌地在他身边坐下,望了一眼他手中的图,立刻叫道: “啊!你在画我吗?哈哈……没想到我还能被画得这么漂亮。借我看看……” 苏青荷抢过文凤殊的画本,全然不顾他眼中明白写着的厌恶,一边翻看,一 边还给着意见: “这棵树画得不错……这是教授吗?哈哈,画得好像!尤其是胡子,翘翘的, 哈哈哈……这小鸟你是怎么画的?你怎么能让它在你面前静止不动?把它按在那 里吗?还是拿东西捆住?它如果飞了,你不是就不能画了吗?”问题一个个砸了 过去,但好像并没有想要得到答案的意思。 翻看的人依然兴致高昂,而文凤殊已经横伸过手来,简单地吐出两个宇: “还我。” “等一下!我再看一眼。” 苏青荷还想再翻下页,倏然觉得气氛不对,一抬头,对上他那双幽冷漆黑的 瞳眸,笑容一敛,她将本子还给他。 “好啦好啦!还就还!你这个大男生怎么这么小气?借我学习学习又不会怎 样!” “你永远不可能学会。”他破天荒地开口为人点评。 对这个聒噪的女人,文凤殊已经感到不耐烦了,站起身,他挥掉身上的尘土, 想要离开,谁知苏青荷却忽然很神经质的高喊了一声—— “你!你站住!” 他挑挑眉,望着她。 苏青荷猛然拽住他的手腕,一把将他推到树后,牢牢压制住,两人的姿态, 呈现诡异的暖昧。 “你要干什么?” 他处变不惊,但那冷若清泉的几个字,让苏青荷更坚定了自己的疑虑。 她低哑问道:“昨晚那个人是不是你?” 无须点明时间地点,彼此心知肚明。 “是。”他简洁地回答,眼神依然淡漠。 苏青荷的眼神好像两把刀,狠狠地测向他,“你敢说出去,我饶不了你!” “说什么?”他的眉尾高扬,唇角有一丝刻意的戏谑。 “你……可恶!”苏青荷拽紧他的衣领,一时竟然语塞。 文凤殊左手握住书本,右手轻轻拉开苏青荷的手,横跨一步,脱离了她的掌 控,冷冷地说道:“我无意关心你的事情。” 优雅的冷淡,高傲的疏离,只一句话,就拉开了彼此的关系。 他们注定是两个世界的人,是命运开了玩笑,才会让他们相遇在一起。 不再看她一眼,文凤殊转身离去。 苏青荷眯起眼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这人若不是心理有病,就是家庭太过不美 满,才会把自己搞到这么古怪,小小年纪无情无义,冷得好像冰块一样。 刚才的话题在他的冷眸注视下,竟骤然忘记了继续,不过,看他的样子,应 该是不会将昨夜她偷画的秘密说出去。 但,话说回来,他那么晚了为什么会出现在教授的办公室里?难不成和她一 样,也是去偷画的? 不可能!不可能! 她摇摇头,和她这个阴差阳错进到学园里的人相反,文凤殊可是有着真才实 学的“拉斐尔二世”啊!那他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呢?她皱紧眉头,想破脑 袋也不明白。 上课铃声响起,苏青荷突然想到第一节课要上的是西方美术史理论,虽然同 样是美术范畴,不过理论总比实际操作要简单许多。 她叹口气,沿着小路朝教室走去。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