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2)
他们从平岗上翻过去,越走越远了。等到回顾FN学校只隐隐约约露出在山头
的时候,已到了一片茅柴萧萧的乱坟场里——这地方自然不吉利,不过取其没有人
来——太阳快要下山,坟上的青草映着夕阳发出眩人的橘色,远望一叠青山,如轻
烟一团埋在晚霞脚下。这时他们才谈起来了。
C君说得最动听:“他”把“他”的历史告诉他,把“他”的家境告诉他,把
“他”的性情告诉他,更把“他”从前被女朋友抛弃的哀怨告诉他,更告诉他现在
需要一个人来爱“他”,并且需要这个人爱了以后不要再抛弃“他”,非常伤感地
把他当作亲人一般地诉说“他”的愁苦。
他听了C君那一番诚挚的话,格外惋惜起来,不觉黯然而消魂,几乎要泫然下
泪,因为他自己的情状正和C君一样,C君的话句句正打在他破碎不完的心上,他
很想立即抱住了C君。但是他不能够,他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自慰而慰C君的好方
法,虽然心里说着:“C啊!我们以后互爱慰着吧,”但终是说不出口。
看看落日已收敛了光芒了,远远地晚钟也在那里锵然鸣起来,他们只好安排回
去。因为不能同时进学校,在分手时,C君依依不舍地问道:
“明天又到哪里去呢?”
他对于C君的印象一天一天的深刻起来,胸中的热情也一天一天洋溢而不能抑
遏。他的灵魂交给了C君,同时好像自己是C君灵魂的保护者。他已忘怀于一切,
除开C君一人,已不知世界上之尚有人在,几乎那日月的光华,众星的灿烂,也不
及C君一闪目的美丽;山川的灵秀,天地的光明,也不及C君一体的调和;他终日
如失了心一般,只要C君在旁边,就觉周身浸在那说不出的醉人的空气中,去寻觅
那一种说不出的醉人的趣味。他不避嫌疑了,不怕学生们灼然的眼睛了。大家都晓
得了这件事,他也顾不得许多了。
然而同时也有一种苦闷:就是每当C君很柔情的柔枝芍药似的贴到他肩头上来
时,他心头就热烈到要爆发了一般,C君无一处不美丽而无一处不来诱惑他,叫他
不得不想把C君拥抱起来在“他”的周身亲上几千几万个的吻,但是他每次要想这
样做,却终于没有举手的勇气,直到C君给他一封信的时候。
C君写的是:
我恳求你:
我是花丛中失恋的情蝶,
唉!我不爱花,
我只爱你这飘飘的无花果的绿叶,无花果的绿叶,无花果的绿叶!
我是附在安琪儿的羽边,
永远微笑地在你胸腔里绕旋,
可是我热情横溢的心怀,
澎不澎涨你的情泉;
我是住在爱神的宫中,
永远憩密地向你嘴唇亲吻,
可是热情沸腾的甘液,
烧不烧燃你的情灵。
这是五个星期以前一夜作的。本可以用肉口说给你听,可是有些女性化的我,
未免太害羞了,所以请笔介绍一介绍——
就在那晚上,他和C君到戏院里去看电影,这封信也是在看电影的时候拿出来
的。C君写这封信的原因,因为他白天关了房门睡觉,没有让“他”进去,误会他
对于“他”的意思淡薄了。所以C君拿信出来的时候,先笑问道:“以后要不要不
睬我了?”又道:“假使以后不睬我,这封信就不给你看。”
C君这样问道,更显得娇嗔可爱,他只好赔了几个不是,才把那信接过来,从
头看了一遍,害得他反而害羞起来了。啊!C君对于他的一往情深,他怎样去报答
“他”而对他说什么话呢?
因为那封信的吸引,他等看完了电影就到一个菜馆里去吃些东西,选一个清净
的房间,叫了几样讲究的菜和C君两个清清雅雅地吃。他一边自己吃,一边夹两块
菜送到C君嘴边去。C君也笑着吃了。
后来他在袋里掏出一张名片,用铅笔写上I love you!三个字送到
C君的手里去。C君一看,紧紧地捏了那张名片伏倒在桌子上,半晌才抬起来。平
日在他心里燃烧着的东西又燃烧起来了,他无论如何忍不住,轻轻地握着C君的手,
悄悄地到“他”耳边去说了一句话。C君听了就绯红了双颊,闭着眼睛摇头道:
“不……”但他也不许“他”不答应了,他把C君的绯红双颊牢牢地捧着了!……
C城虽是僻处内地,也颇有几处可以陶情乐意的地方。第一是岳麓山,名闻遐
迩,中国旅行指南上也印上它的照片,可以算C城一大名胜。从FN学校出大门不
远——只要横过一条街——就是湘江,从湘江叫渡过去,就是岳麓山。岳麓山与C
城之间,另有一道几里路的长岛横在水面上,把湘江剖成两条白练,C城人称之为
水陆洲。这水陆洲上的风景比岳麓山还要清丽,一年四季都有其特色:春天有绚烂
的菜花,夏天有郁勃的桑原,秋天有芬芳的橘香,冬天有潇洒的竹林,近来更有高
鼻子在那里建了几所别墅,万绿丛中又有了几点红了。所以照我们看来,与其说岳
麓山的苍然古雅,不如说水陆洲的妍美清新,总之岳麓山的名胜,由水陆洲而得名
也许有的。
气候由斜峭的残冬变为嫩寒新春,又慢慢地转成烂漫的暮春,他们的热情也随
着这气候舒展而狂烈,缱绻得像两下一般牢衔着。春日的柔媚与岳麓山、水陆洲的
风光,也就是他们的良辰美景了。
下午两点钟退课以后,他们在渡头会合着,一只划子单放,在澄明如镜的湘江
上飘过来。其时水影山光,上下一碧,湘江水急,船从上溜头下来,打不到几桨,
就到了水陆洲,穿过水陆洲时,那边渡头上已经划子等在那里了。
在岳麓山上游了一回,从蔡将军的墓道上下来,是一条苍松夹道的幽径,他们
手牵手儿在上面走着,默默地去领略对面山头上几朵春云的变幻,树林中婉转的鸣
禽,他们手心里已经热得要出汗了。
C君忽然说:
“你暑假要回家吗?”
“不想回去。”
“刚才过江的时候,你对着那几只航轮叹息,我知道你不住地在那里想着家乡
哩,我知道你是要回去的!”
“唉!家乡呢,哪个不思,不过我的家乡也差不多是异乡!那里没有一个人知
道我的!我在异乡倒觉好过些,所以我不想回去!”
“那么你暑假里怎样呢?”
“我——”
忽然道旁横出一根青枝,他没有用心,一下刮在他的耳上,他吃一惊,C君就
把那青枝折去了。
“假使学校里不叫我滚蛋,我总住在这里,……”
“万一学校里不要你呢?”
“那没有办法了……”
“你离开学校,我也离开学校。”
“我总决不忘记你……”
“我也晓得你的心的——但是……”
“但是什么呀?”
“许多同学在那里笑呢,”
“哈哈,这也要笑的吗?那么,父亲爱儿子也要笑的吗,阿哥爱兄弟也要笑的
吗?他们笑我们,他们自己才好笑哩!”
两个都笑了起来。
“我们到水陆洲上去睡一会吧。”
水陆洲快要尽头之处,有一方碧油油的草地,绕着一匝垂杨,阳光从柳丝中透
过来,落在草地上像渔家晒着的网,湘江远处,时有一叶风帆,如轻燕飘过,余波
击着滩边卵石,泊泊有声。他们原先背靠的坐在那里,后来他觉得疲倦了,就倒了
下去,看看C君惺忪的眼,然如带醉欲睡,他心里又不晓得要怎么样才好,笑叫
道:
“C!来这里睡一忽吧。”
C君笑着望望他,很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看天空,把只手臂抱着面孔,猛地扑
到他的怀里。
他抚摩着C君头发。忽然又发狂般紧紧地抱着C君,然而他心头格外颤动起来,
用力抱,不行,再用力,还不行,他的心真如快要爆裂,他说道:
“C,C!我过不得,我心跳得厉害!”
“我也过不得!咳!我假使是个女子……”
C君凄然说着这句话,C君的声音哑了,C君眼泪涌出来了。他知道C君的眼
泪一半为自己流,而一半为他流,替他伤心而又替自己伤心。他想起了平时得不到
一个人的情的苦处,久蓄在心底里万种悲怨,一时迸发而奔腾起来,他的热泪也跟
着C君的热泪潮一般的涌出来。
“唉,唉!我们一同逃到人迹不到的地方去了吧,我们一同死了吧!……”
两个人泪眼婆娑结成一团,两个人的伤心结在一起,如忘记了天地的荣华,时
间的悠久,不知道春光为人间忙了一天,也要将息一晚了,太阳早一堆烈火似的滚
滚地躲下山去了。
转眼间到了夏天。
怒气蓬勃的夏天,比不得春日的体贴多情,如一个暴夫,专一在那里嫉恶他们
的情爱。他不时像得着一种暗示:“你们快要离开了!”这使心痛的暗示,他却想
不出法子去抵抗。
因为他们不能像从前一样常常在一起了,这事已彰明较着得凡是FN学校里的
人没有一个不知道的了。在他以为这件无足奇怪而私自许可的事,虽然本来做得十
分纯洁而光明,别人却替他散布了流言,更添了许多恶毒的咒骂和秽蔑的嘲笑来,
使没有一个人不嫉视他们两个,于是他们就被监视起来了,尤其是他被大家看为最
下流的东西。
跟着暑假到了。五百多个人对于他久已闷在胸中的憎恶,一时爆发出来,同声
送他一个很令人讨厌的绰号,他就顶着这个绰号很光荣地走出了FN学校。
这件奇迹的能够留在C城给人家以印象的,还有一张照得很漂亮的照片,因为
照相馆看他仪表颇潇洒不凡,就拿来陈列在玻璃橱内。
现在他已到了家乡,他常告诉人家说他和C在船埠上割舍之时,的的确确彼此
倾了不少的眼泪,他到现在还会挹郁不欢,常想写信叫C君到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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