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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末梢,F城的天气还没有开冻。晚上十点多钟,民家都关了门了,石头市
一家专等一班以黑夜当白昼的先生们来用半夜餐的菜馆里还有一片热闹的光。里面
地方不大,是一通间而隔为内外两部,周围用木材做窗格,糊以白纸,灯光照起来
宛如一个大的灯笼。这时候临街一盏五十枝光的电灯底下,靠墙一付座头上坐着三
个二十几岁的人。从他们的言语举动上看来,知道是南边人,再看他们的衣服敞在
那里,又可知是住得很近而随便来喝两盅酒的。这三人,虽然身体高矮不齐,面貌
的清瘦则一。朝墙而坐的一位面孔最白,颧骨很高的是B君。上首坐的一位高鼻子
长颈项的是R君。坐在R君对面的是S,他的面孔最枯黄,最瘦小,带着一片深忧
的样子。
他们三个南边客人占住外间,里面有五六个本地人提着破锣破鼓的声音在那里
豁拳,巨大的脑袋的影子映在纸窗上晃来晃去。后面炉灶上正忙着烹饪,一股蒸气
涌到外面来,使那大灯笼里弥漫着一片薄雾,一片油香。
在外间的他们已经喝了多时了,静静地谈了一会,B君举起酒壶来替R君和S
筛了酒,说道:
“大家满饮一杯。”
同时三个人的喉咙里咯的响了一声,大家把酒杯颠倒举起来,表示都空了。
“唉!喝酒也没有意思,什么都没有意思,我对于什么都厌倦了!”
S静静地说起来,望望电灯又望望菜碗,好像自己对自己说的一般。
“做人本来没有意思的,只有得过且过之一法,你这样的悲观我也不赞成,总
之我们不论对与不对,各自认定了一条路去走吧。”
坐在他对面的R君说起来,他像安慰他又像安慰自己。
“唉!这个我难道不知道?我告诉你吧,我也常和你一样想的,我的难道不是
不知道你说的那几句话的意思,是知道了还是不能照着做的难过,我也屡屡自己不
愿意放弃自己的,可是各方面都给我以灰心,我选着了自己爱走的路吧,不让我走
几步面前就会生出一道屏障,于是我就不能再进了!回过头来再看看别的方面呢,
是一片黑暗,我又何从去选呢?我进既不能,退又不得,彷徨四顾,一点光明也没
有,这就是我之所以灰心的。我如落在一所无底的深渊里,不知道在这不可捉摸的
黑暗里落下去,哪天才得到底?……”
R君的几句话引动了他的酒后的激动,本来平时不愿多说的也流水般的说起来
了,他的面孔注视在桌面上。说了一会,有气无力的和B君一样举起酒壶替B君和
R君筛了酒,举起杯子来道:
“再满饮一杯!”接着说道:“无论如何一个人的精神总要有所信仰,有所寄
托的地方,他才能够活下去,否则他像黑夜时的迷路客一样,处前不把村,后不把
店的情形中,四面又是狂风,又是兽啸,他的精神那得不战怵呢?现在的我,正是
这种情形,对于一切都怀疑,对于自己也不相信了,我的精神已像变成了微尘四散
开来,再没有胶结起来的希望,我也不愿意振拔出来了,唉!我也不想有振拔的一
天了,我看得我的生命不值一根鹅毛重,我又为着谁来呢?”
“你的话我是明白的。我也有和你同样的情形,并且我知道非但我们是这样,
现在一般的青年也多半在这种彷徨的深坑中。意志强一点的人,还能够一步一步的
走过去,意志薄弱的就要自暴自弃了。不过我想,我们人的成功固然不可预知,而
失败也是不能断定的,既不能知是成功,也不能知是失败,成功固然难能,又安知
一定失败,所以我主张也不能完全消极,还应该忍耐着好好的生活下去的……”R
君继着他的话说。他又接着说道:
“是呀!人是Pandora‘希望的动物’呀!人明明知道生命是苦的,但
因为都怀着些希望,所以都还在那里生活,这也是造物的残酷之处,也可以说是所
以成全其为人的地方!然而:也总要有希望呢,他连希望也没的了呢?像我……”
他说到这里,B君不让他说下去,把胸脯凑到台边上,替他酾满了酒,殷勤而
诚恳地说道:
““嗳!不要悲观……(又停了一停)……我有一句话早晨就想对你说了。我
知道你的悲观是由于境遇养成的。我有一个大妹子,学识还好,也很用功。我愿意
把她介绍给你,把你的境遇改变一下。我相信我那大妹子虽然不是出色的人材,性
情却是温良不过,将来一定能够在任何方面帮助你一点,我希望你相信我的话,我
就可以写信给她去。”
他听了沉思起来,却不说话。
“至于生活呢,也可以不必愁的,我们家里虽说不好,还可以养活她,即使你
的能力不够,我们仍可以负担的。况且,她自己也可以谋生。”
“这是很好的,他的妹子我是见过,的确是个不易多得的女子。”R君夹在里
头说。
他听了又沉思一会:
“我很感激你的厚意,但是我急切不能解决这件事,我的悲哀的原因太过复杂
了,我扰乱得很,等我考虑一下吧。”
他一面说,一面知道他们的话是因为昨晚自己哭泣了一场而发的,他很感激,
又很觉得羞惭。
那时候夜寒渐渐地凛冽下来,外面猎猎的北风,吹得悬在门口的招牌劈劈啪啪
的响,因为招牌不是木做的,是一个半截圆柱体形的东西上贴着红红绿绿的纸条,
凡是F城的酒馆门口都有这东西,那当风的纸条是表明里面有面吃。
里间的几个本地人都吃醉了,面孔像煮熟的猪头,挺着大肚皮高高矮矮拥了出
去。堂倌来收拾地皮了。他们才立了起来。
“总算又过了一天!”
他又叹了一口气。他的容颜虽然在酒后虽然在灯光底下仍是惨淡得很。店里的
人也很奇怪地望着他。
走到外面来,听得后面店里的风门砰的一声关上之后,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三
个人踏着冻结实的地皮慢慢地走回去。他忽然看见三个人的影子拖在地上,抬起头
来看,才知道碧空中有一轮寒月。他来F城有三十几天,到今天才看见了月亮,他
天天被寒风沙灰打得耳目昏花了,竟不想到F城也有月亮也有太阳的一层,他看看
那又高又小又冷又圆的月亮,他心里稍稍清了一清,忽然又觉得要哭。
昨晚上比这时候早几点钟,他和T君到平康里龙瀛书馆去。那里边有个名叫小
娥的是T君的相好。他们到了小娥的房里,T替他们介绍之后,就慢慢地嗑起瓜子
来。
小娥是维扬人,年纪不过十七岁,身材却已长得很高了。她见了他不住地用眼
睛看她。他看她的身体瘦得很,面孔也苍白得很,眉心里一种悲意蹙在那里。他觉
得自己可怜不过,见了这种带忧郁性的女子也觉得她很可怜,他的眼睛也常要望望
她。那位T君看了笑起来道:
“好了!你们两个人一见如故了!我来替你们做媒吧!”
小娥听了跑过去打了T君一下,就走了出去。他也不禁面孔然起来:
“不要取笑,我并没有什么意思的,只觉得要看她就是了。”
过了一会,小娥又走了进来,她买来几只苹果,用刀削给他们吃。他看小娥一
刀一刀削过去,总觉得她是专为他而削的,就暗暗里感谢起来。
小娥房里的墙角上有一座三角橱,橱的最下层有一竹篮锡锭搁在那里。他见了
道纸锭想着是清明时节了,就问小娥是烧给谁的?小娥听见他问扭过头去看了看纸
锭,她的眉心越蹙起来:
“你问它做什么,反正是烧给死人的!”
小娥的样子引起了他的悲伤,他想小娥这纸锭大概是烧给父母的,她还能在已
死的父母身上尽一点心,自己生生抛弃了家园在各处走,甚而至于连家信也接不到
一封。自问连小娥也不如,他的心忽然酸起来。但他不敢断定她是烧给谁的,他就
问:
“小娥!你的父母还在吗?”
“吃了这种饭还有父母?……”
小娥说着,她的头垂下去了,一不用心,一刀削去一大块苹果。
“唉!你倒孝心哩!”T君也和他有同感,说了一句。
“养我的是父母,卖我的也是父母!……别人都有父母的,只有我从来不知道
我的父母是怎模样的!……唉!我是没有父母的!我的父母早把我丢了!……”
小娥说到此地,已经说不下去了,她的眼泪已经滴了下来,但她不敢去抹它,
怕被他们看见了。然而他早已看见了她的眼泪,他的眼泪也要汪出来了。
她把削好的苹果装在盘子里,送到他们面前来请他们吃,自己却不吃,T君就
说道:
“小娥为什么不吃?”
“我没福,我不能吃凉的东西!”
“那么又何必去买呢?”
“难道别人都和我一样的吗?你们是难得光降的贵客啊!”她说时,在忧郁中
破出一痕娇笑。
“小娥几岁进班子的?”
“你问它做什么呢?反正是吃了这碗短命饭了!”
他的面孔又庄重起来。于是大家都没有话说。他一块苹果也不想吃。
移时,小娥忽然到床面前的一张梳妆台上燃起一枝线香来,她用手支着颐默默
地朝那枝香嘴唇翕动着像和谁说话似的,旁边一架小铜钟将指十一点,滴答滴答的
响。他知道她在那里祷告什么。他知道那枝香一定会给她一点安慰和一点希望。那
一枝香头上烧着的就是她的悲哀,那一袅青烟也如她的悲哀在空中游动起来,又如
幻成一条小白蛇朝他张口吐舌地叫他领略恶毒的命运,他心上如被一块东西压着不
得动了,只涌出些酸浆来向鼻子里眼睛里钻。
时候不早了,从平康里出来时,太空中又在那里飘雪。乱琼碎玉在晶冷的街灯
光中上下翻飞做成一片白雾,路上已经没有了行人。T君在前头走,他在后面沿着
一条走道一高一低的走着,心里一味的凄楚不乐。雪越下越大,积在他的帽子上和
肩头上不会融化,但他不知道冷,热辣辣的眼泪却落了几点下来。
“今天你不痛快吧?”T君回过头来问他。
“……”他不说话,只听得他的鼻子已经塞在那里了。
他住的那房子里共有四个人。他们回来之后大家照常乱谈一阵,但他呆呆地朝
炉中的红煤看了半天,就钻到床上去睡了。
“R怎模样了?”B君看了他奇怪的问他。
“没有什么……”他在被头里答应,那声音的末尾明明带了沙音。
大家都睡了,炉子里的烘火烘地响着。悲凉的小娥的影子还印在他心头,从这
一点出发一直想过去,一程一程的悲哀如岗峦的起伏,江潮的怒涨,从他心的深处
直滚直泣出来,就把被头蒙了头,呜呜咽咽哭起来。
他这哭要问他为了什么他自己也一时说不出,总之不能说是一方面的伤心,却
是个广大无边空虚落寞的伤心,只觉得身体直沉下去,泪水就如决堤之水连续不断
无穷尽的涌出来了。
大家被他惊醒了议论起来。B君低低喊道:
“R!R!不要伤心,不要哭,不要哭啊!唉!”
他知道他们同情他,他感谢他们,越发哭得凶,声音也越发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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