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丁区的案子(4)
四三区的先生们是素来这般浪漫的,不料近来洋楼上也有了新闻。这件事就出
在历史教员姜先生的身上,只要看他近来穿了西装戴了眼镜就猜想得出他做了些什
么事情了。
姜先生是洞庭湖边人,一生忠厚,前两年在P地高等师范里读书,恋着了一位
同乡的女士颇过了几个月甜蜜的日子,后来横里头岔出一个人来,把他手里的一朵
鲜花夺了过去。他既没有什么偏才,也没有什么异貌,更没有什么余钱,只好忍辱
舍耻让给了那个人,所保留着的不过几张藏在柳条箱子里的照片,不时拿出来滴两
滴眼泪上去。去年冬,从P城回了S省。因为和冯校长是同乡,所以来N校占了一
间教员卧室。他的心地虽然虔诚,神经却不大敏锐,教授法是很平常的。洋楼上的
一班先生何等精明,当然并没有把他看得上眼,而最痛心的,学生也简直把他看低
了。几次要请他束装上道,也因为是冯校长的同乡,所以尚未遭打击。然而他是很
寂寞的,三区的先生们和他合不来,洋楼上的先生们不肯和他合,因此他虽然住在
白先生的隔壁,而他所过到的光阴,无非是别人来取笑他,幸而他还不是神经质的
人,也还将就过去了。
最近他在女子师范的附属小学里看中意了一个人,已经假做参观去过几次了。
他本来很是朴质的,因前车之辙尚在,就不得不做了一套西装,买了一顶帽子,更
添了一副眼镜——眼镜是出门的时候才戴,西装回来的时候就挂了起来——但是他
的体格生得不好,姿势又极其平凡,有些人就取笑他说是“外国乡下人”。
先生们在膳厅上吃饭,白先生看见了菜碗里的几片红辣椒,不知道怎么样竟想
起了姜先生近来的事,就喊了起来:
“老姜昨天又去参观了哪!又去听了麻雀小孩的歌了哪!”
大家听了都想了起来,一齐立起来把饭碗和筷子舞将起来喊:
“哦!……啊哦!……”
“哦!……哈哈哦!……”
姜先生的面红得像吃醉酒的关公,连忙把那碗饭敷衍了下去,赶紧回到房里去
洗脸。
“哈哈!……”
“哈哈!……”
大家丢开饭碗,追到他的房里去。
“哈哈哈哈!……啊哈哈!……”
体操教员蒋先生披着红绒衫,把手拦住了房门,伸长了项颈硬做出一阵大笑。
“说呀!附属小学的教员都是我的学生呀!你不说是我会叫她们不睬你的呀!”
“这样的事情还不公开,把肉放在碗底里吃哪?”
“大家看姜先生多么漂亮呀!你看,那面盆架子上还有雪花膏,还有生发水,
哈哈!”
“怪不得面孔这样白哩,哦!头发也要留起来了哪!”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挖苦他。更有一位面皮厚的先生,做出女子的样子,扑到
姜先生的身上去。姜先生被逼不过,只得指指曹惠明说:
“你们问他吧,他昨天和我一同去参观的,又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形。”
“老曹讲!”
“老曹讲!”
曹惠明笑了一阵,说道:
“他老先生的事情太难描写了,还是请他把那封陈小姐的信拿出来看吧。”
“拿出来!”
“拿出来!”
姜先生羞得连颈项也红了,即刻到枕头底下去抽出一封信来。那信上写道:
姜先生伟鉴:
先生连日来弊校参观,兰等招待不周,抱愧至致。前次先生函索《麻雀与小孩
》一歌,兹特将该歌讲义奉上。致其教授,则适宜于最低之一班:盖小儿坐在讲堂,
听高班唱而悦之,故以教之耳。但兰等才素学浅,又望先生勿吝教言。礼拜日之约,
当在校公候,望先生驾临弊校勿误。此复,敬请
教安
晚生陈兰珍谨复
大家看了这封信,又忍不住要大笑起来。忽然五区的工人来报告说学生在那里
闹膳厅。周先生本来也在那里含着笑的面孔,就和帘子一般挂了下来,连忙跟着那
工人到五区去。先生们全都听见了这句话,大家都觉得不好意思说笑了,把一团兴
致闷了下去,竟好像忘记了似的散了开来。姜先生的骨骼也骤然一松,如逃脱了一
场大祸一般。
闹膳厅的事本来用不着周先生去干涉的,N校历来的章程,学生的伙食不归办
事人处理,他们另外有一个食事团。每个星期举出两个食事长,到会计处去领钱,
担任籴米,买煤,监督厨房的事情,办事人藉此也可以免去许多纠葛。无奈世界上
的种种弊端,常追在种种方法的后面,那几个食事长,看见许多同学都在以逸待劳
的享着清福,也就不愿意无酬报的牺牲了自己的精神就硬着心肠,殚精竭力地节一
点钱下来送进自己的荷包。然而可怜的同学们,也都是很清苦的,一天的希望,眼
巴巴地望着三顿饭,如今看见饭菜一天不如一天,又怎肯甘休,闹饭厅的盛举,便
再也缓不下去了。周先生本来把学生恨得牙齿发痒,遇到这种机会,哪里再放松得
下,当他走到膳厅门口,看见一地的碎碗,几个月来闷在心底里的烈火直冒起来,
便立誓要开除几个人。
过了几天,办公室的门口果然挂出牌来,用侵蚀公款的名义,把两个不幸的食
事团长开除。许多同学们,对于这惊天动地的事情本来要力争的,不过几天以来的
清汤淡饭也吃出了怨气,便再不和两个食事团长表同情了,睁着眼睛看他们的萧条
的行李挑出N校的大门去。
这件事开了端,学生的胆气便馁了不少,因此一向无事,又过了好些时光。
出N校的大门,向左转,走百余步路,有一条铁轨。铁轨的一头通大江,另外
一头通矿山。两旁乱坟丛杂,树影依稀。到五六点钟时后,爬到山头上去可以眺望
江面上的落日的反射,又听得见山背后村庄里的鸡鸣犬吠声,风景是很可人的。N
校的人,无论教职员和学生,无论爱清静的不爱清静的,当暮春初夏的天气,退了
课之后,都来这里散步。用功的带着一本书,潇洒的带了一管箫,爱运动的露出两
条臂膊,在那铁轨附近,随处看得见这班人,就是那一只天天在空中盘旋着的山鹰,
也把他们看惯了。
三区的先生们,也常常到那里去走走,老是沿着铁轨朝北跑,背皮上染着橙红
色的夕阳,向崎岖小路上慢慢地走过去。等到太阳下去了,他们又慢慢地穿到街道
上,在满街灯火光中,偷看夜游的妇女,等到一更将尽,又慢慢地踱着回来,敲开
了校门,进去睡觉,也几乎成了惯例了。
那一天,尤庭玉,杨玉璋,裘一秋三人,又从冷落地方到了城里,在长街上兜
了几个圈子。大家发了酒兴,就上了一家酒楼。这酒楼上的人已经认得他们了,让
出一个清洁的房间,铺上他们喜欢吃的酒菜,让他们慢慢地吃。酒楼上很有些卖唱
的姑娘,看见了他们,花花朵朵走进来了三个。
“唱一个吧,你老人家!”三个姑娘装出十二分多情的姿态,同声娇滴滴地说
起来,一面靠到他们身边,把手里的一个戏折子送到他们的脸上。
“唱倒不要唱,来陪我们吃酒吧。”裘一秋看中意了一个姑娘,好好地过去拉
着她的手,好像怕伤了她的嫩皮肤似的。尤庭玉、杨玉璋也照着样子做。
她们就坐了下来,做出许多淫荡的样子,又把瓜子嗑了开来,送到他们嘴里去。
尤庭玉看看自己身边的一个,越看越动了情,就把她抱到腿上来,嘴对着嘴要叫她
灌酒。裘一秋的酒量不大好,歪在藤椅子上用大腿做成一个圈子把那个姑娘箍在里
边。再看杨玉璋时,他的头和姑娘凑在一处,唧唧喳喳地像有许多说不断的情话似
的说。说到动情处,竟摸出一块洋钱来悄悄地塞在那姑娘的手里。
这样地吃了一两点钟,才慢慢地走了出来。正是满街的月色,酒是已经很够了,
推背搭背地走去,一面唱着歌。时光很不早了,走到N校门口早已关了门,连那一
付天天歇在那里的馄饨担子也早已不在了。
N校的大门有两重,外面一重是铁门。三个人乘着酒兴,便爬过了铁门,再去
叫二重门。叫了半天,大概是那个门房睡熟了,或者因为他们敲门的次数太多了,
里面竟不来开门。杨玉璋恼了起来,想用脚踢。尤庭玉道:
“不要着急,跟我来。”
跟着尤庭玉沿着墙阴走去。到了课堂的外面。原来N校太缺少经济,窗上的玻
璃破了用纸糊着。尤庭玉把手一伸,哗喇一声,那纸就裂开尺来长一条大缝,那只
手就弯到里面去拔开铁闩,窗子就开了。
“你怎样想出来的?”杨玉璋一面在墙角上小便,笑着问他。
“吼吼……”裘一秋低低地笑。
“想是想不出来的,捅出来的,那天我从青年会看了电影回来,正是一阵大雨,
那个死门房死也不答应,我才走了这条路,这回算是第二次了。”
三个人悄悄地爬过去,在黑暗的课堂里摸过去。
“当心课桌呀!不要碰出声音来!”
但是吃了酒的人是不容易照着自己的意思做的,杨玉璋的一条腿,竟很放肆地
去敲打那黑暗中的一张课桌,弄出一次响声。这寂静中的响声就传到那个正提着一
盏灯笼,打着梆在课堂门外走过的更夫的耳朵里去。可怜而胆小的更夫,以为竟有
了贼了——而且不止一个呢!——他先要壮壮胆,便把手里的灯笼冲破了那门上的
纸张送进来,一声喝叫道:
“什么东西?”
裘一秋正当门而立,退也来不及了,便猛然拉开门,发出比那更夫更宏大的声
音道:
“是我!”
更夫目瞪口呆,提着灯笼走过去。
明天,就看见一个人在各处门窗上划配玻璃,又有一张每天的休息时间表送到
三区去。周先生又把门房,更夫叫到洋楼上去申斥一顿,说以后闭门之后,无论什
么人,不准放一个进来,放一个出去。更夫,门房,很蒙了些不白之冤,垂着眼睛
把这种命令记在心上。然而当天晚上,周先生又听得楼下的门房在大喊道:
“N学校快要拆完了!N学校快要拆完了!”
周先生从床上愤然跳将起来,又听得许多笑语喧哗,闹成一片。连忙走下楼去,
只见几条瘦影,闪进三区。那个门房很愁苦来申说道:
“周先生!你看吧!叫我也难,我不开门,他们会拿大石头撂进来的,那扇窗
上新配的玻璃,早又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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