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人(16)
十七君达和灵珊的结合既已这样成功,关于灵珊小姐方面的事情,也就略略知
道了一点:原来她的家境很有些和君达仿佛,家中除了一个母亲一个妹妹外,更无
别的男人,那音乐教员却是她的远房的叔叔,和她们不大发生关系的。但是灵珊小
姐却是有志向的女子,她想从这个学校毕业之后,再进别的较高的学校,再研究一
种专门的学问,以备将来为妇女界做一点事业;做究竟想研究什么学问,她现在尚
没有决定,不过非达到目的是不止的,而且也需要相当的帮助。
不过这些都不是目前之事,他们现在所急于需要的,却是彼此浓郁的爱情,事
实的起头,趣味强烈的时候是不能以时间来规定工作的,幸而有一所手工教室躲在
花园的一角,与厕所为邻而覆以阴森的绿树,他们到情不自禁时,就到那里去乱接
一阵吻。
下午放了学,他们就上外面去。那集合点就在一处电车轨道纵横错落的区处。
每每灵珊先到那地方去守候,十分二十分钟之后,君达来了,他们就像多年老友一
旦相逢的样子手牵手儿行将去,他是这般好看,灵珊又是这般好看,他的虚荣心不
禁依着步伐而跳动,他一面去窥察别人的脸色,看他们是否在涎羡他自己的幸福和
自己从前涎羡别人的幸福一般?而结果总很满足的,因为许多人的眼睛同时也总望
着他。
他又常常在她的旁边用种种感情去细细地分析她,他觉得她除了那些已经被他
发现的好处以外,还有许多说不尽的好处蕴藏着,那就是她的聪明,她的活泼,她
的柔和,她的决断,她的爽利,以及……那时候他不知不觉又迷离惝地暗暗把她
瞧着,心中赞美起来道:
“她真是个奇异的女郎!怎么我以前没有发现她这许多好处?怎么她的好处就
这样越看越不尽的?伟大的造物!莫非你把一切的灵秀之气,都放到她的灵魂中去
了吗?”
有一次灵珊发现他这种好笑的情形,她有点恼羞起来道:
“呸!你还不认识我吗?这像个什么样子啦?”
他便凑得更其接近一点,用种温柔到再不能温柔的声音道:
“你是个仙女!你是个皇后!”一边心中暗自立定一个志向,叫自己永远做她
的“忠直的仆人”,不准自己稍为违背她而使她发怒。
他又愿意她装扮得更好看一点,虽则灵珊并不一定爱好奢华,却偏要去买一些
不必要的东西。他和她常常并着肩头沿那商店里的玻璃柜台走去,拣那价钱不怎样
贵而质地却不怎样坏的东西品评着。店伙们看见一位带有女子的先生来问价钱那话
语自然来得更动听。他那时候便一点也不顾惜银钱,很大方地从皮夹内掏出钞票,
又把那钞票折得极方正的向他们投去,总之只要称她的心,对于她什么都可以牺牲,
正好比小姑母对于他什么都可以牺牲的一般。
她呢,也十分顺从他,有许多地方更用她那女性的见识去帮助他,好比是她知
道他身体不十分强壮就应该吃些什么补品,对于寒暖上应该怎样的注意,对于修饰
上应该怎样的改良,她又替他做了许多零星小物件,她替他缝了一条领带,替他打
了一顶睡帽,又替他绣了一块手巾,又替他做了一个枕头套子,那套子上的两个用
黑丝线穿织起来的两个字母,正是他和她两个人的名字。
他们就彼此相亲相爱着,让那日子异常甜蜜也异常隐秘地过去,好像那日子对
于他们没有穷尽,这种浓厚的趣味也是没有穷尽似的,很快就一个多月过去了。
然而在这一个多月的末期,一种阴险的阻碍却由君达的注意之中逐渐明显起来
:那就是他时常觉得那个张慧民在暗中追随着他,像影子一般虽然不来伤害他却令
他好生害怕,张慧民似乎很知道他的阴私的,他的背上永永负着他的眼睛在。
这是为了小姑母还是为了灵珊呢?终于在十天以后的一个黄昏时候使他明了起
来。那时他正从校门口走进来,迎着那大礼堂屋顶上的一抹残晖在体味那一天的经
过的时候,蓦地从亭子里来了一种粗犷的声音:
“君达先生!”那声音这样叫着。随后只见张慧民向他走来,带着一个紧张的
面孔。
“我很有许多话要对你说,请你今天破费一点儿工夫,就牺牲这一晚的好光阴
吧!”他继续说,皱了皱眉棱。
“哦!你说,正是有什么事?”君达突然说,立刻住了脚。
“可是我们须得找一个稍为秘密的所在,因为这是我的私事,同时也是你的私
事。”
于是他们来到绿屏的脚边,立在一株柔枝披拂的绣球花底下。
“你知道你这极快乐的时候,就是我极难过的时候吗?”张慧民继续说。
君达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一阵没有道理的慌乱向他袭来:“我不知道。而且
所谓快乐,所谓难过的是什么事情?”他的声音就好生软弱。
“不知道吗?这也许是的。但是立刻就要请你知道的。”张慧民说,“你现在
不是天天和一个人在一起吗?——这就是我要你知道的话了。”他又说:“不错,
她现在正爱着你,可是你要知道她也曾爱过我来的,爱得像现在爱你的一般,然而
现在,她爱着你了。我承认,凡是一个人的爱一个人不是第三者所能勉强的,但是
一个人的爱人去爱着另外一个的时候又是怎样的伤心,我现在就成了这种人了。我
想你一定不至于不知道我和她的关系,你也一定不至于不知道我现在对于你的怀恨,
我今天想对你说的就是这些话……”
他竟说出这般蛮横而卑污的话来了,这当然是他由妒忌而生出来的恐吓手段;
然而灵珊已经被他说得成了个不知道什么样子的女子了,他侮辱她了。
君达只觉得上颚骨和下颚骨有点发酸,牙齿咬得紧紧地,一句话也不回答他。
那坏东西的卑污的话却越说越凶险,越说越不堪了,那可憎的模样立在他旁边
完全是一个无赖汉。
假使是一年以前的君达,遇到这种可怕的人一定吓得什么似的了,可是他现在
已经不是个弱者,仿佛暗中有神灵护卫似的,看见前途到处光明。为着灵珊的缘故
而受人的攻击是光荣的,为着灵珊的缘故而和人起怨,甚至而于决斗也是值得的,
况且这种无理取闹完全是最低贱的行为,纵使说真的为了什么缘故不能在这个学校
里存身,也可以搬到另外一个学校里去住,谁稀罕那一间破败的卧房呢!所以他再
也忍耐不下去,也拿出些威力来说道:
“也许你现在处的境遇是不大顺遂,但是这些不近情理的话也不是你应该说的,
即使你这些话都很真,那么也是徒然,你能禁止她不爱我吗?能叫她离开我吗?”
那坏东西并不让步,他看见一向懦怯的君达竟变得这般强顽,就找出几句更其
险恶的话来:
“索性对你说吧,我的讨厌你倒还不在乎这种地方,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位
太太的事情吗?人家还说她是你的姑母呢!你又有什么资格去爱她?你不是同时欺
骗两个人的爱情?你可掩不住我的嘴,你的一切都在我的手里!”
然而惟其他的话来得这样凶险,乃激发出君达的勇气来了:
“你愿意怎样做去就怎样做去吧!”他涨红了面孔,睁大了双睛,朝那学生投
了最后的一瞥,迈开大步就走了。
然而幸福的事情何以偏生这许多磨折呀!君达虽则摆脱了一时的羁绊,心情到
底被那东西扰乱了。虽则他已有对付那暗箭伤人的手段的相当的后盾,而他终竟只
希望那坏东西的心地变得和善一点,一如那天在小姑母处得到意外的宽恕一样,把
那怨恨忽然消除;因为他自信对于随便何人都没有什么积怨,除了现在为着一个灵
珊以外。
于是他一时又忽然感到小姑母对于他许多格外的既仁且爱的地方,朝那女宿舍
的尽头之处望着,只见那窗中正闪出黄色的灯光。他心中激发出感恩的热爱,就一
直往小姑母那里去。
那冲突发生后第三天,校长先生就接到一封匿名信,用不堪的字句把君达和灵
珊的事情告诉他。
用旧道德的眼光来看,这种私合苟且的事情是绝对不容宽恕的;用新思想的头
脑来解释,这热烈的恋爱是极自然而且美丽的。但这两桩绝端相反的道理都不能做
校长先生的根据,他只用自己的意思来下批评,他以为这暧昧之事本来极其寻常,
但在他这范围以内便成了极不寻常的丑事,他又以为男女同学固然免不了要发生这
种结合,但至少也不应该妨害学校的名誉,因为有许多事情在少数人认为合理而在
一般人却认为不合理的,他这既是个私立学校,就不能不顾全一般人的舆论。
校长便勃然大怒,准备来审判这罪大恶极的案子。
因为灵珊是音乐教员的侄女,便先请他来商量。
“你看这信!这君达太不可恕了,这小孩子专一做这种勾当。去年你说的那笔
事情我们并没有和他计较,不想他的胆子越闹越大了!不过灵珊怎么也变得糊涂起
来呢?……你有什么妥当的方法?而且也请你公正无私地批评一下看?”他把个大
头摇来摇去说。
但是何梦飞一听到这不期而来的消息对于自身却有了一个莫大的希望,他决计
来替他们辩护:
“这事情闹得太滑稽了。那封信明明是另外一个人的妒忌的证据。我以为他们
的恋爱是很正式的,我可以担保其间一些龌龊的经过也没有,而且我正安排替他们
证婚呢。”
他这一次的口吻怎么忽然变换了呢?校长先生可又模糊了。不过他倒也因此得
到了一个较为正当的理由——可以做事实的后盾的理由,他的怒气就平下去了。
“但是人家不知道正式不正式,我们不能不为舆论计。”他变为迟疑的态度说。
“那你太不彻底了,现代男女的结合无论如何要经过这一个阶段的。”何梦飞
一贯地说。
校长先生便由怀疑的态度变为肯定的态度,也决然说道:
“我想也只有这种办法,那么你赶紧替他们订婚吧,反正要这样的。”
何梦飞回到自己的房里,一院子绿澄澄的树叶全向他露出稀微的笑容,他把窗
子打开,深深地呼吸多时,又在房中踱了一回步,就抱着一个不折不回的志向,用
自信的态度拟起他的计划来。
待到他一番心血告终,就有一对替别人打抱不平的信送到章太太的房里。其时
她正形容瘦削带病似的坐在藤椅子上,这椅子从许多天之前早由回廊上搬到房里来
了。
不过一个多月工夫,她已经变得和先前大不相同,面孔好生苍白,神色好生颓
唐,她的心里很悲寂的。她对于君达已经无所冀希,所存者,就只希望君达用外一
种方法去爱她,就是那晚上对君达说的“我也管不了你许多闲事,只希望你心中还
有我”的话了。
在她这怨愤之余,音乐教员的这封信就被她认为乘人之危的卑鄙手段,纵使那
字句美丽得和诗一样,而粗笨的笔迹毫不能得她的欢心,因此,明天通告处就出了
一件新奇之事:一封情书高高贴着,信上的上款下款都已剪去,有关系的字句也用
墨涂了。于是一连几天,学生们全到那里来打听新闻,而女学生们也远远地侧目而
笑着。
何梦飞完全绝望了。他费了一晚的工夫来想那理由,什么理由?自己费了这许
多苦心竟得不到对方面一丝一毫的反响和同情,甚至受着无理的拒绝,难道说他这
一生中竟不能在爱情中略略占一席地位吗?他于是在那淡淡的灯光之下,对着镜子
照看,用哀伤的手抚摸哀伤的面孔,自己对自己发生出无底的同情,心深处来了一
眶无际的悲哀,眼中就流出两条从来没有流过的热泪,最后胸腔中忽然又涨满一股
没来由的愤怒,自己把自己当仇人而痛恨,拿出锋利的剃刀来,将一撇上唇留了几
年的仁丹胡子削去,然后不胜其灰心地,不胜其疲倦地,一头撞到枕头上去。
这就结果了他的爱情!
这些时候黄梅时节又起始来临,连日不住的下雨,湿风吹得到处阴气沉沉。
万事都是连贯一起的君达,正为着那学生的阻碍忧心,这闷人的天气又来得这
样的扫兴,其中更有一天,那秋香又毅然决然地,被梅雨淋得湿漉漉地奔到学校里
来,比从前越发瘦削越发可怜地想来诉说家中的苦景。
尤其很不凑巧,她来的时候灵珊正在君达的房里。君达一看见她的不堪入目的
愁容,好像要把他的面孔撕下来似的,他就赶紧到楼下来。
她说了许多更其愁苦的话之后,重复地述说道:
“你这次怎么样也要回来的了,你再不回来我就一天一趟来看你,并且我一定
要陪着你母亲来找你了。你与其等母亲来找你,你还是自己回去。”似乎她觉得除
掉用这种带有哀求的恐吓话以外,再没有别的话好对他说了。她说了之后,便又很
驯服地冒着梅雨回去了。
于是那父亲,那母亲,那病猫,那房子又做出许多使他既推不开又不敢接受的
奇怪样子来打恼他。于是他这几个月中的富贵气又暂时消灭下去,于是两年前的旧
影又像穷的故友一般悠然来拜访他,于是那连日来春潮怒涨似的爱情就大大地褪了
一点颜色,于是种种不满意的诸凡问题就一层一层堆积起来。
简直是最麻烦而最难解决的问题呀!——一直到现在何尝有法子解决过,一直
到现在何尝敢把它正式提问过!——他的心中便有老大两个念头矛盾着,眼前切切
实实展出两片不同的景象来——一片是许多繁华热闹的街道上载着不少衣服丽都的
人,其中又有幸福的青春佳偶;另外一片却是那败落的房子里坐着一对老夫妻和一
个丫头,那完全是一派衰颓的现象,和现在自身的享乐是绝端相反的!
究竟怎样的解决呢?他所具的能力只够自己一身作美满的开销,终于求不出一
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如果自己愿意苦一点!——然而那是何等的苦呵!——全个家
庭就比较的幸福了!但如果把这些钱分派开来时!——银钱的支离是何等痛心之事
呵!——自己就没有什么了!什么人也不理他了!什么事情也休想做了!那么究竟
还是决计分一点钱给父母和那个丫头呢?还是硬起心肠来独自享受呢?他终于很痛
苦地没有摆布起来。
全靠人们的利己心常常陪伴着良心,而虚荣心又老是钉在利己的后面而亘在良
心的前面的,所以他终究把那后面一片衰败的印象索性让它衰败去了。尤其最有力
量,侥幸得很,父亲对于他的印象更坏,他就很可以把许多罪名推到父亲身上去,
那老东西不是想用门闩打他的吗?那真是野蛮而且可恨透了!还有一点父子之情吗?
而且,刚刚从秋香口中听得来的,母亲要上学校里来责问他的一番话也很凑巧,很
可以认为这是她想故意来捣毁儿子的面孔的。于是他说道:
“这吃鸦片的东西应该吃一点苦!他没有在我身上尽一点力,我也不能供养他!
至于母亲,那是他的妻子,谁的妻子谁养活!”
那理由似乎尚不十分充足,他再补上一句道:
“现在的人都是自立的,每个人都有相当的享受,反过来说,假使我要他们来
养活,他们又把什么来养活我!”
因为良心还有点儿责备他,他又转了一个较为顾全大局的念头道:
“如果一定要那样,那么暂且等半年吧,也许再能够多一些收入,就很可以给
点他们了。”
他这样才把那问题解决了。他望着窗外一阵阵潇潇而下的大雨,对着人家房顶
上飞散着的雨雾,继续去希望那天气赶快晴起来,好让自己和灵珊到一个什么地方
去消遣。幸福仍然没有离开他,仍然还给他了。
那一方面,校长先生犹还记挂着他们的事情,他深以为音乐教员是灵珊的叔叔,
以长辈的资格去替他们订婚最合理不过,时时催促他去替他们订婚,免得再闹出意
外的笑话,坏了学校的声名。
音乐教员便只得如“鸟之将死,其鸣也哀”般的,自然而然地由十二分的嫉妒
之中迸激出十二分的慷慨,索性想做一个光明磊落的人,就真的取着严肃、郑重的
态度,替他们一对小情人儿订婚。暗藏在他心底的最低的感叹是:“幸福也许就是
不幸的根源,看他们将来怎样的快乐!”
那学生的一番破坏反而成全了他们,本来诸凡事体长此下去也终须一个正当的
结局,君达就按照新式的老习惯,打了一枚嵌有玲珑小心眼儿和自己名字的金戒指,
套上灵珊小姐的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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