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人(19)
二十寒假中被君达听见一个极坏的风声,说是校长要开除几个惹祸的学生。而
且也要辞退几个不负责任的教员。
谁是惹祸的学生?谁是不负责任的教员呢?君达不禁暗暗吃惊而至于微微战栗,
天天到灵珊家里来。
灵珊正忙着织一条红绒的围巾,这是预备新年时候穿着的。她对于这次的风潮
心中尚带着些未烬之火,她把这次的失败俱罪归于男学生的没有团结力和缺少胆量,
她说:“如果大家能够坚持到底那校长利用军阀的手段也无可奈何的,”她又以为
:“如果当时有两个有胆气的人闯到校门口去,那兵士们一定不敢真的动武的。”
因而她又轻视一般普通的男子,几乎每个男子的怯弱之处有时竟和君达一样。所以
这几天她又另外忙着一个妇女什么会,当君达去的时候,她屡次叫他去托朋友替她
们做一篇宣言书。
谁又保得住那风声一定不会实现呢?在这样暗暗吃惊而至于微微战栗的一个严
寒的冬夜,君达又不得不第三次去拜望那书房中的红纱罩电灯底下的油晃晃的大台
子。因为灵珊果然就是惹祸的学生,而他就果然是不负责任的教员。
校长先生何以这样没有知人之明啊!然而他已经预好两条办法等君达选择,就
是:“假使君达愿意继续下去,灵珊一定要开除;假使灵珊不开除,君达便不必在
此地上课。”
这问题就板着面孔闯到他们的幸福中来,正好像那凝结在和合窗上的薄冰一般,
当他们对着一盆炭火坐在小厢房中商量的时候。
起初是,幸而君达现在不完全依赖这学校的区区的薪水,所以他甘愿少一部分
的收入,等那边一个学校的聘书继续送来时,便辞退了这边的课,免得受校长的侮
辱。但是后来灵珊却有了个本来很不必在此地求学的理由,因为这学校既已如此腐
败,早就应该换个学校,既已闹过风潮,就不必再在这里上课,况且这半年中她屡
屡接到朋友的来信,告诉她说她们那里很有不少极好的学校,似乎一个一个开着大
门在等候她进去报名似的,所以她决计不肯让他们夫妻对于校长有所乞怜的样子,
简直自己就脱离了那学校。这却是一个最好的意见,因为这样的时候在君达的收入
上既没有损失,在灵珊的学业上也没有损失,他们便采取了这一种计划。但是首先
却有一层小小的困难,就是要筹备灵珊的学费,不过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君达就
只得打算先用掉一个半月的薪水,而灵珊自己也可以筹备一些。
“只要你去弄一百块钱,其余的我自己来料理。”灵珊这样轻快地说,于是他
们等待过年了。
这种宁静的等待并不烦心,等到那条红绒围巾快要告成时已经到了除夕,等到
除夕过去时,新年便过得更快了。
然而坏运气却在暗中埋伏着,另外一个学校因为君达半年中缺课太多,已经失
掉继续下聘的念头,当那医生极为难似的把这层话对君达说的时候,君达犹还在小
姑母的房里吃“元宵”。
谁又料得到运气的变起来竟变得如此之快啊!可是时候已经到时候了!要是没
有一百块钱,怎样去安置灵珊呢?
“只得同她商量了!今天晚上。”他只得这样想。
“你能够替我设法这一百块钱吗?尽两个月之中我一定还你。”他这样商量而
又央求似的对小姑母说,其时正是晚上,炉子里的红煤逐渐变成蓝色了。
然而叫他好生害羞,小姑母竟没有能力答应这个数目。
小姑母不是很有钱的吗?她的钱到哪里去了呢?便是她自己也不十分知道,银
钱是个亲外的精怪,放了出去便永不回来,她一直觉得这般不富裕得可恨的。
君达便忽然把小姑母好生恨起来,他这怀恨起先是毫无一点理由,但是一恨之
后却觉得很有理由,觉得应该恨的了。
何以往时不肯节省一点呢!何以往时不去交接几个朋友呢!何以自己不能像一
般善于活动的人一样,有挪移经济的能力呢!像一个向玻璃窗上撞去的飞虫一般,
八天之内他异常地忙乱,只希望所有认得他的人都慷慨一点,因为现在已经到了自
己不能不在此地上课,灵珊又不能不离开此地的地步了。
结末幸亏朋友之中也有不完全吝啬的人,那医生便来担任了这款子,不过他屡
次在谈话的最末一段说他这也是从别处挪腾过来的,为着君达的缘故。于是君达惭
愧地定了心,望见窗外的电线上,歇着一只鸽子,而白云正在它的后面快乐地浮动。
到了灵珊动身的日子了,这正是阳春渐展的一日,不过空气中带有一层薄薄的
阴霾,日色不十分干燥。君达和小姑母同到车站上去送她。在汽笛的一声长叹中,
在许多人别离的叮咛中,他们也这样叮咛着离别起来。
“你一到那边就给我来信啊!”君达立在月台上说。
“你时常去看看我的母亲!”灵珊俯在车窗上说。
“路上自己当心一点,那两罐食品一罐是桃子。”小姑母立在君达的旁边说。
“我自己还买了一瓶咸的东西呢。”灵珊回答小姑母。红绒围巾在空气中扬起
来,灰黑的煤烟把她的面孔盖得模糊了。
这是人生免不了的别离呵!幸福能够永永随着人们吗?伴侣能够永永不分离开
来吗?小姑母不禁有点伤心。有三四次用手巾去擦眼睛,仿佛想止住由里边流出来
的悲泪,对面月台上突然把一片强烈的灰白之光照到她面孔上的时候,看见飘在她
耳边的头发,确乎很有几根白的了!
然而君达的心理却有点不近常情。一直到今天,当他和灵珊相亲相爱的时候,
他每每想到若是有一天他要和她分离,尝那悲酸的分离的滋味的时候他一定会如何
的感动而伤心,灵珊也一定会如何的感动而伤心,彼此一定会互相拥抱起来,流出
热烈的眼泪,而酿成一种悲而又美的诗情的!然而现在,竟是一点也不如此,灵珊
是感动得很平常的,他自己哩,更没有什么感动,没有什么伤心,似乎他们惯于这
样分别的一样,这何其来得这般奇怪呀!难道说他因为多了一点经验之故那感情便
不容易激动起来了吗?难道说别离的滋味就来得这样漠然的吗?他自己很不明白为
什么道理,当那微温的东风向他后颈上扑来时,他只感到一种散漫的疲倦。
不过这种散漫的疲倦倒也另外有一种滋味,原来当时春的气息已经散布在四野
了,君达和小姑母由那月台上抄到那田间小道上去走着时,太阳光正从薄云中射下
来,照得田野中斑驳而且鲜明,君达便忽然感到自然界有一种超人类的异乎寻常的
明媚与艳丽,他又觉得这种明媚与艳丽,似乎有一年多和他隔绝了。
他向空中吸一口清新的空气,为着灵珊以后的费用,为着要还那医生的款子,
决定来节省他的生活,一个钱也不准多花。这学期校长先生已经加了他十块钱的薪
水,他便看得这十块钱虽然薄少,然而几个十块钱相加起来时也便成了一个巨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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