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人(20)
二十一灵珊于是乎走了!春光也跟着来了!而君达便从此正式成为一个有负担
的人了!
这一次开学直挨到二月中旬,这是校长先生的主意,为的是要改变各种办法,
还要更动一些教员,在事实上非挨到这时候不行的。学生们早已忘记了别人的过失
和自己的过失,仍旧兴致匆匆一个一个把行李送进来;其中只有一两个较有志气的
人,也一半因为不受家庭的挟制的,真的进了别的学校;可是这方面并未因此受到
一些损失,那一片兴旺现象,仍然和花园里的花木一样欣欣向荣而开放。
去年闹了那么一次风潮而仍旧得到这种好结果,校长先生惟恐蹈旧辙起见,每
个教员都增加了薪水,便是君达先生也受到了这种普遍的恩泽,他从此可以实实足
足拿到四十块钱。不过功课自然比从前更其繁忙,那一张本来几乎没有空白的课程
表,到这时候便完全填满,而并且结结实实贴在墙上!
撙节的起头不免十分困难,纵然他是苦出身,撙节的习惯从小就养成,但在一
年中随便用惯了钱之后,收入又骤然减少了十分之七,况且又正在和一个可爱的妻
子骤然离别的寂寞中,又没有人时时在旁边来安慰他,又不能时时到可以享乐的地
方去作适宜的解闷,所以那情状正有点像一个中落的人家,骤然要去过着贫苦的日
子一样的。不过,好在这些在他现在看来完全是为了一个灵珊,而灵珊又诚然是可
爱的,这惟一的信念暗中给予他多少的勇气,就不和从前一般去过分埋怨命运,埋
怨别人,埋怨工作的痛苦了。他想自己把自己放在循规蹈矩的道路上,抱定坚忍的
精神,再抱着或者还有别的机会的希望,即如那医生或者还能介绍一点别的事情给
他,别的朋友或者也会给他以很好的机运,校长先生或者又会有鉴于他的忠诚而额
外加他点钱,他便没头在一切顺从之中,一种禁欲主义之下,六个钟头疲劳的功课
凑满他的一天,六个疲劳的日子凑满他的一个礼拜,他起头一点也不怨恨,反而有
些憩蜜的安慰,礼拜日,他便等候灵珊的来信,这是他们约好的,把那来信深切地
读着,再去支配银钱的出入。
妻子那方面,自然也不和他的理想抵触,半个月后,她就来了一封很长的信,
告诉他在分别以后的一切经过,到一个新地方后所免不了的感想,也说起这种骤然
的分离使她难堪,她现在比从前更加怀想着他,又怨恨那从前的日子何以过得如此
快,后来的日子又何以过得如此慢!所以她近来日间便有许多的感慨而夜间便有许
多的幻梦,一言以蔽之是她爱得他厉害,因为他爱得她厉害,她对于她很忠顺,因
为他对于她太忠顺的缘故。
君达一接到她的信,立刻回复她。他更加写得长,写得动感情。从前因做日记
而锻炼出来的文章,好像竟是为现在写情书而预备着的。这些绵绵不断的话从前常
由两张憩蜜的嘴巴互相传说的,现在写起来时却尤其新鲜而浓厚,在成行成段的抒
情句子的后面,他方把撙节的计划告诉她,也劝她要撙节一点,不要和从前一样作
无聊的消费,因为他们将来势必要形成一个快乐的家庭,而家庭的根基一定先要筑
在撙节上。所有这些话语,自然免不了带些小气派,但因为写信总要比说话直率一
点,每每有些说不出口的话是可以借笔端吐露的,所以他终究把要说的话都写上去
了。
然而小姑母方面却仍其愁苦,虽然灵珊远远地离开了君达,而她也仍然好像一
样是远远地和君达离开着——回想起来,自从到这学校里来以后,这是第三个春天
了!因为有了第一个春天,所以她才和君达爱好!因为有了第二个春天,所以君达
才抛弃了她!这是第三个春天了!那春天,不失其旧日的繁华,不失其往日的富丽,
开出窗来看,花是那么流红,叶是那么滴翠,鸟雀是那么争鸣,虫豸是那么跳跃,
这一片如火如荼的造物刺绣出来的锦绣,还能在她的心镜上映出一些鲜明的颜色来
吗?
已经是不能够的了!自从君达的心明显地离开了她,起初是,愤怒得几乎破裂
了肺腑,继而是,灰心得几乎冰结了血管,后来,心灵中又有了自惭的反省,忏悔
的心思,她只能过着自譬自解的日子,自怨自艾的岁月了!
她放弃了一切无谓的交际,减少了一切的兴味,她的心地是灰暗了!她的意思
是颓唐了!她看得世界空虚了!她感到命运残酷了!那光华的天地,在她现在看来
直是个烦恼的蜜网,然而,啊!来日方长,她正要慢慢地去咀嚼那烦恼的滋味!
她的生活变化了!变得凌乱不堪了!她感到寂寞的真味了!她觉得被一切人所
抛弃了!她觉得自己是人们中剩下来的孤立者了!百哀丛生,忧愁备至,然而她犹
还不能忘情于君达,因为是,既然是这样一个没有归宿的女人,除开君达之外,更
有何人!
那种做诗作画的会社搁置已久,女学生们仿佛知道了她的事情,全校的人也不
大议论到她了!音乐教员已经对于她没有希望了!于是更没有一个人来顾虑她!在
这种痛苦的迁延中,还有谁来注意到她的存在呢?只有那忠直的陈妈了!有几次,
在扫地的时候,陈妈用凝视的目光朝着她的面孔,“太太!你不能这样闷气,你应
该出去散散心!”她的戴着一个银针箍的手同时抓着黄松松的头发。
“我及不来别人!命运给予别人的都是好的,给予我的都是坏的!我一生薄命!”
她哀怨地回答她,额头上露出忧伤的纹路,眼睛里带着悲凉的湿意。
“可是你不能只顾悲伤,悲伤是实在要弄坏人的身体的!君达先生不会坏到那
步田地的,他不大到这里来的缘故实在是太忙哩!”陈妈重新安慰她。
“去吧,我心里乱得很,不想听见这种话,他来不来与我何干!”她焦躁地愤
怒起来,仿佛要用心灵去咬住一样看不见的物事。
另外一天的下午,她在那高楼之上,又看见那音乐教员在花径上来回踱步,心
中如有所思,眼睛再不向高楼深处探望。她忽然对于他生了一片怜惜心肠,看到他
的灵魂深处,正和自己一样飘摇无定,她心中竟油然给予他一腔同情,又希望他同
情自己,思前想后,便流了一些眼泪。
然而她的心境到底灰暗了,要游移到别种念头上去是做不到的了!便是他,那
个孤刚而不幸的老男子,虽则仁丹胡子已不复现于上唇,而直僵僵的神气犹是往昔
的倔强,似乎一身专与不幸为邻,而也毅然和不幸奋斗的一般。
这样灵珊是不住地来信,君达是不住地刻苦而且匆忙,小姑母是不住地黯然伤
神,很快的又是两个月过去了。
可是在下一个月的初头上,忽然,像旧疮骤然溃烂似的,君达的母亲不知道怎
的选着了这么一个日子,决定了她的意志,和秋香一起到学校里来看她的儿子。
开头那儿子听见说有一个妇人要来会他,他心里便猛然一动,继而那校役又说
同她来的正是那常来看他的丫头,他便更加断定这来者是谁,一时那天地就忽然好
像黑暗了下来,他心慌意乱,一只手使劲抓住了扶梯的栏杆,两条腿便在楼板与扶
梯交接之处微微抖动,既不能留在房中,又难于跨了下去。
这倒算不得偶然而来的事,秋香去年早已对这儿子说及的,便是在这儿子最快
乐的时候,在每一次的快乐将要兴尽的时候,母亲的面孔常常要到他眼前来现一现
的,不过他猜想她们若是要来一定在早几个月中,早几个月中没有来他就以为她们
已经灰了心,再不来的了。他没有想到今天,在他这暂时平稳的生涯中来。这一来,
那秋香已经素来做得那样可怜,母亲本来感伤,近来当然更加感伤了,这不啻把他
家里的寒酸之相赤裸裸地表现出来了,这对于他的面子上是个何等重大的打击!所
以他那腿的抖动倒并不是畏惧,却是强烈的惭愧和恐慌!
结果是不能不去的,那接待是在小姑母房中,这儿子走进去时,那母亲淌着眼
泪坐在床上,旧日的感伤中又添上新的冤屈,薄命的面孔上暗藏着怨恨的慈爱,似
乎远自万里而来,将这衰弱的无价值的生命来送给这不孝的儿子。
小姑母冷静地坐在旁边,秋香悲哀地立在后面。
第一句话是那母亲尽力地喊出来:“你怕我不能到这里来找你吗?你以为我无
能力到这样吗!……”于是带着哭声,那责备的言语和悲伤的眼泪同时洒将出来,
充满了房中,充满了儿子的耳朵,的眼睛,的心房,的血管,他一言不发,身靠着
茶几用手指在灰尘上划出多少无奈的纹路。
便是这儿子这时候的神气也已经和往昔大不相同,那种青年的漂亮,面孔上的
奕奕神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那一天那一个时辰失去了,瘦得很多,灰暗得很多,
谁也不相信他可以算得一位美貌的少年,变得和那一般庸庸碌碌,一无所长,终日
疲于奔命的普通人一样了!因此他这样和那母亲一对照,纵然这是小姑母的曾经讲
究过来的房中也和他们家里的见不得人的旧房子一样了!
真的,便是小姑母这卧房也变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本来的讲究已不
显痕迹,换来的是昏沉的颓废美,纵使这是春夏之交,那四壁的花纸却不很鲜明,
而轻尘正在偷摸着各种陈设。床上的帐子似乎被隔年的炉灰熏黑而还没有下过水,
电灯上也拖着些如锦如丝的尘灰,藤椅子上的软垫被人的身体压出一个深洼,窗上
的红纱是褪色了,而一轴花卉斜挂着,在“淡如”和那朱色的图章上停着一个壁
子,就是一样极说不到的小东西,即如那个装蜜饯的玻璃缸,里面也只剩下些残余
的细屑,而盖头也半歪在旁边!
假如是那蛮横而不讲理的父亲来,仍旧要用门闩打他,这儿子倒又可以倔强地
摇摇头,置一切于不顾,但这是个感伤的母亲,她的责备是埋怨自己的苦命的,她
的埋怨是带着可怜的要求的,她的要求是替儿子设身处地而说的,加之大滴的眼泪,
呻吟的悲叹,颤动的喉咙,所以就是这样不孝的儿子也便预备流眼泪了。
然而还多亏小姑母的解释,秋香的劝谏,君达的回心转意,才把母亲的气缓过
来,又多亏君达和灵珊的恋爱事情,母亲的眼中又方始闪烁了一下,最后,又亏得
学校里没有留客住宿的章程,所以那母亲便扶着秋香,向这儿子很信用地再看了一
眼,便回家去了!
可是人们的感情是有定量的,境遇确乎是可以霎时转变人的心情的,母亲这样
一来,君达重新感到做人的艰难,于灵珊的负担也感到畏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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