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人(25)
二十八由不得病人自己做主,另外一个日子,一部车子便把君达拖到了家里。
那颓败的古屋好像早已得了这个消息,用一种伤感的颜色把这小主人接了进去。
没有他自己的床铺,便睡在母亲的床上。这母亲的床他足足有二十年没有睡过
了。如果没有病,这种老式的床铺,带有许多陈腐气味的床铺他是不愿意睡的,可
是现在他已经没有心思去计较这一层,并且无力支持,一切都让他们安排去。
他的母亲又是好几个月没有看见这儿子了。平常不见他回来,现在是这样的一
副惨白可怜的形象,她不禁把怨恨他的念头消去了,仍旧用感伤的声音坐在床边来
低低说了许多话,一面心头异常的忙碌,可是也竟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事。
只有那老头子,君达的父亲,他一点也不可怜他的儿子,仍旧板着固执的面孔,
整天用熏黄的衣袖捧着水烟袋,他说道:
“平常不想到家,这时候怎么回来了?你不回来也吧!”恶毒的眼睛老远眇着
那一张四柱大床。
既然不能够进医院,便请了一个中国医生,那医生是个年近六旬的人,老眼迷
离,答应每天到他们家里来一趟。然而君达的病这次不见稍有起色,回家的第二天,
反而变得沉重起来了。
因为要做疾病的费用,秋香连连出去借贷,于是那胖姑母,瘦长的姑丈,严肃
的舅母,荒唐的舅父都知道了这件事。这些人似乎还没有完全抛掉古礼,对于这小
辈的疾病也应该做一些慰问,便一个一个走了过来。只有小姑母不来,不知道什么
缘故。
许多人都巴望病人霍然起床。可是君达自己并不是故意如此,他已经自己做不
到自己的主了。所有的能力,只好用眼睛看着那架于四根床柱之间的枕板上的花样,
那花样正是八仙过海。他的眼睛失了神光,有时忽然一阵头眩,便看见那汉钟离的
面孔变成了狰狞可怕的样子在他的眼前扩大了。他心里想些什么呢?大家不知道,
只看见他时时把脑袋在枕上移动一下,轻轻地喊一声道:
“请你们给我一杯茶喝。”
亲戚们全都在经验中探索对于病人的调养。胖姑母说:
“每天用柴胡汤来代替他的茶,他应该多出些汗哩!”
姑丈道:“有一种外国药,对于这种病是十分灵验的,看来这种病正宜乎吃那
种药,只不知道那药叫做什么名字,字眼太唆,记不起来了。”
舅父十分赞同这意思,说:“我还记得很清楚,那天医院里也有一个生这种病
的人,医生就用这种药把他治好的。”他便答应到耶稣堂里去问问那教士医生。
然而舅母连忙止住他道:“外国药完全是霸道,万万吃不得,病人不是儿戏的,
宁可让他慢慢地好起来,还是吃中国药的好。”
君达的父亲最冷静,他简直主张不吃药,并且说:“药能医人,则神农不死。
生死在天,富贵有命,何必这样慌张,反而误事。”
至于君达的母亲,她简直带了些迷信,想起《红楼梦》上跛足道人医好贾宝玉
的故事,希望有个神仙来救他一救了。
多亏这许多议论,病人居然有一天稍稍健旺一些;可是在一次健旺之后,显然
又有些不同了。第三天的晚上,君达在床上喊道:
“母亲!母亲!”
母亲躺在他的旁边,从半睡半醒中惊醒过来,说道:
“要什么,喝一点柴胡汤吧?”
“不要,我只觉得难过得很!”
“什么地方?”
“胸口里,很气闷!”
她听出他的喉咙不行了,这几句话打在她的耳膜上犹之是低低的悄语。面孔上,
有一层黄蜡色的油光,而鼻尖正在淌出黏黏的汗珠。
他说要坐起来,于是从另外一张床上秋香爬起来,用一床棉被靠在他的背后。
“洋灯何以这样暗!”他说。
“不暗……”秋香说,用手再把那灯上的转手转了一转亮。
“还暗呢!……”君达说,眼睛望着门口。门后面,正是父亲在抽大烟,发出
剌剌之声。
“外面下雨吗?”君达听了这声音问。
“一点也不下雨,满天星。”秋香说。
“小姑母为什么不来?……”他又觉得疲惫了,便停顿了片刻。
那晚上便在这情形中过去了,深更半夜已经不能够去请那老医生,只得等天光
破晓。幸而打过四点钟之后,君达倒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第二天一清早,医生还没有来的时候,君达的岳母倒来了。那寡妇一只小脚刚
刚踏进房门,便喊起来道:
“什么道理!什么道理!既然病到如此,怎么不给我一个信!”说着,一边走
到君达的床面前去摸额角,如同受了些欺骗似的,好像这女婿正是她的女婿,而不
是他的父母亲的儿子。于是同着君达的母亲,两位感伤的太太,便谈起话来。
接着是小姑母来了,她的眼睛旁边有了一个黑圈,正是几晚失眠之后的面貌。
接着是医生来。再接着是姑丈来。
然而那医生把了脉,重新换了一个药方之后,立起来整一整衣襟道:
“请把这个方子吃一帖,如果有些见效时,就不妨了。”他推说家里还有门诊,
便要走了。
长腿的姑丈机灵起来,一直跟着医生来到门口,悄悄地问道:
“请你说一说,病势怎么样了?”
他道:“只要过了今晚,然而,要当心些呢!……”搔了一搔头,鞠了一个躬,
便去寻觅他的车子。
只听得君达的岳母在房里高声问道:
“先生说了些什么?”
君达的父亲正直立在厅上抽水烟,听见这雌鸡似的声音不由得起了一阵厌恶,
他愤然坐下一张椅子,说道:
“如果有什么事,还是来得痛快些的好!”
这天君达直是昏迷了一天,大家只见他那尖锐的鼻尖直指着帐顶的中心,腹部
在薄被之中一上一落……稳静了。
然而这稳静一直稳静下去了。君达一直昏迷着,从早晨昏迷到午刻,从午刻昏
迷到夜晚,到黄昏,他不醒来,不说一句话。这是到了吃药的时候。
“君达!君达!”母亲喊起来。
君达不开口,还是很稳静……
“君达!!君达!!!”
“……”
然而大家听得他的母亲忽然号哭起来了!……原来,他死了!
何等出乎寻常的事!一个人就这样容易死去吗!这一种的病会把一个人弄死的
吗!他真的死了吗!大家莫不是都在梦中?然而他的确是死了!他安静了!离开了
一切的烦恼!更无须乎一切的幸福了!
是说不出的伤心的事情!听见这种号哭的声音凡是在他们家里的人都拥到床面
前去了!于是,像死了一切另外的人一样,死人便做出死人的样子躺在床上,活人,
犹还活着的立在它的前面,无底的伤心!挽回不过来的伤心!除开男人以外,凡是
妇女全号哭起来了!母亲哭她的儿子!岳母哭她的女婿!姑母哭她的侄子!而丫头
便哭她的主人!这其间,尤其显得悲哀的,是小姑母,她已经伏到尸身上去了!号
啕地哭!无止境的哭!而这哭声里,更有一种特殊的尖锐的哭声,这是立在床旁边
的秋香的哭声!
这种结着团体的哭声震动全屋,惊动了那一只毛衣快要脱尽的病猫,像箭一般,
霍地从一堆箱子上跳了下来,向门外直窜出去。
待到悲哀稍刹,于是大家又想起了一件事:这就是应该写一封信给灵珊小姐。
二十九
学校里正在谈论君达的病。在君达死的消息还没有传来之前,大家便料想他这
病是不会好的了,在门房里的一班人,是说君达先生有点短命相,吴妈说那样虚弱
的身体确乎是难于痊愈的。住在他隔壁房里的人,说他这种有些地方待人过于薄情
的人是不会长寿的。那校医,自然更明白。校长先生已经不希望他再进学校里来了。
音乐教员,君达的死与不死于他都一样。等到君达死的消息已经传来时,大家便都
暗自证明了自己的聪明。
在这样的一个早上,忽然男生寄宿舍中闹着失窃的案子,不能讳言的是一位学
生的一套夹衣失掉了,另外一位是失去了金表。这消息传到教职员方面,大家也都
忽然不安,莫不是这不幸的机运也会临到各人的头上?于是大家都来清理自己的东
西。幸而是没有一个失了东西的。然而,另外一个早上,一个佣人发现君达先生门
上的洋锁已经折断了。房门大开着,里面的箱子大开着,失去了死者当年穿着的衣
服。
……
各方面似乎已经没有重大的事故可以记述了。时间是可以抹掉人们的记忆的,
许多日子过去大家已不复去谈论君达的事,那失窃的案子也渐渐地褪了色,一切又
都照常,大家各自做着各自的工作。只有那音乐教员,在一天的晚上,例外地接着
了灵珊的一封信,又寄来一只当年和君达订婚时用以纪念爱情的金戒指。他把这金
戒指送给章太太,托她送到君达家里去。
倏忽间到了五月中间,黄梅天气又开始来临。那潮湿的空气,的雨水,都
和每年这个时候的情形一样。其中的一天,秋香到学校里去收拾君达的物件。开开
他的房门,里面扑出一阵恼人的霉气,里面的空气久已不和外面流通,似乎还是阴
凉的前一个月的气候。但是墙壁都湿漉漉地正在出汗,各种东西上面都敷上了潮湿
的灰尘,除掉箱子里少了些衣服外,死者当初动用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动。那桌子上
的一本《庄子》照常,一个瓦佛也照常,箱子上的一具骷髅照常,墙上的念珠和佛
字也照常。墙脚边,一具酒精炉子上的锅子开着盖子,里面还剩下半锅子菜汤,菜
汤上浮上一层霉斑。秋香把各样东西一一收拾好了之后,最后便在床底下找出了一
双破烂的鞋子,这鞋子正是君达在初当教员的时候穿着的,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
倒还一直留到今天。秋香把这鞋子也收纳在网篮里了,再向这业已变得空空洞洞的
房子望了一遍,只觉得心里来了一片凄怆之情,一滴眼泪便又从睫毛上滴下。这时
候,窗外面正是一阵潇潇的大雨,那一棵绿叶成阴的老树,便也呼喇呼喇地呼啸起
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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