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梦城(3) 有一种气味是如此浓烈,方世初嗅到了。 方世初很后悔,他不该听父亲的,去澳洲上什么学。他现在才恍然悟到,这 从一开始就可能是父亲的一个阴谋,只有把方世初从母亲身边打发走,他才能遂 自己的心愿。娘啊,你怎么就这么傻呢?你太便宜那对狗男女了啊! 方世初回想起自己去澳洲上学的那天,娘也是傻了一样的。但她没有拦阻他, 她沉默地送了他一程又一程,却一句话也不说,只管憋着自己,憋得嘴唇都快要 流血了。走了半天还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走。在那个春天,娘的嘴角上长了 一个苦疔,贴着一块火柴皮子。这是乡下人用来止血、消火的东西。娘不说话, 但他每次回过头来看娘时,娘的嘴角就哆嗦起来,那黑色的火柴皮子也就一上一 下地抖动起来。 穿过一片豌豆地,是娘种的。正是豌豆开花的时候,那花开起来像一片蓝色 的火焰,人一走动,就有无数细小的花粉扑腾起来,娘的发鬓上也飘落了不少花 粉。但娘的脚步很软,一双腿已软得没有力气走动。娘就站住了,似乎想要吃力 站稳的样子。 他感到了自己的残忍。他是应该留下来陪陪娘的啊。他在城里念中学上大学, 虽不能日日陪伴在孤独寂寞的母亲身边,但至少每个周末可以回到同城市只有一 水之隔的黄龙洲。每次回家,下了轮渡,他还在北湖沿的堤坝上走呢,娘就知道 他回来了。娘的眼睛,望是望不得这样远的,但娘似乎能嗅得到他身上的气味。 娘的鼻子很尖,豌豆苗刚从地里长出来时,娘就能闻见青豌豆的气味。然而娘却 闻不到她男人的气味。方世初记得,每次父亲回来,总要让她大吃一惊,然后, 很久都回不过神来,傻了一样,只把两只手在围腰上反复搓着,仿佛那双手很脏 似的。 现在,娘竟然当着他的面也这样搓手了,反复搓着,仿佛那双手很脏似的。 他记得自己突然很冲动地把娘的两只手握住了,他喊了一声" 娘,你回吧" ,立 刻就泪流满面了。娘慢慢转身," 嗯,我就回,就……" 娘说着,突然又一转身, 把他的两只手捉住了,握得那么紧,握得他都疼了。手松开时,娘叹了一口气, " 今年的新鲜豌豆,你是吃不上了。" 娘把脸转过去,望着掩着的家门,却有泪 水闪亮地从她鬓角流下。 方世初很是伤感," 娘,我还会常来看你的,娘……" 娘把眼睛闭紧了,眼泪汩汩漫出。娘过了许久许久才又把眼睛睁开,却已变 成一种陌生人的目光了。她打量着自己的儿子,说:" 趁早赶路吧,你要走的路 还长呢,我也该回去了。" 方世初现在想起来,这话里就有了一层别的意思,真是一语成谶啊。 当时却没一点异样的感觉。那天,方世初上了湖坝,回头去看娘,没看见娘。 只看见那棵长在豌豆地头的大桑树。还是早晨呢,阳光里闪烁着无数银白色的水 珠子,晃得方世初的两眼有些花了。这是很奇怪的一种感觉,只要回过头来看什 么,他两眼就发花。他没看见娘是怎样走回家的,也没看见娘回家的那条路。方 世初在遥远的澳洲偶尔会想起那个色彩鲜艳的春日的早晨,但忆念中的故乡缩小 到只剩下那棵孤零零的桑树。每次他从城里回乡下,娘就是站在这棵桑树下等着 他的。送他,也只送到这棵桑树底下。一来二去,就觉得娘是一辈子都站在这棵 树下的。如果再往前走一阵,上了湖坝就能看得更远一些,就可以看见湖那边的 城市了。可娘好像再也没有力气往前走一步了。娘好像很害怕湖那边的那座城市。 或许是因为乡土养育出来的那份自尊,抑或是乡下人面对一座城市时太自卑太胆 怯,娘一直不敢走近城市,她也就永远停留在了一个城市故事的外面,直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