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梦城(4) 他为娘感到委屈。娘才五十出头,离死还远着呢。但她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 了。澳洲其实并不像娘想象的那样遥远,方世初中途只在广州白云机场转了一次 机,就飞到了母亲身边。可他一去三年,却总是以太远了为借口,没来看过母亲 一次,陪伴母亲一天。他总以为以后有的是时间,却没想到母亲一声不吭就走了, 作为她血脉相连的儿子,自己竟没一点预感,母亲也没托个梦给他。 守在母亲的灵前,方世初心里涌起一阵阵无言的酸楚。虽是早春,却仿佛还 夹着去冬的风,湖乡夜晚的空气又冷又潮,有难耐春寒的小虫在夜的各个角落里 啁啾,母亲头前、脚后亮着的四盏长明灯,被风吹着,也颤颤地一点点地变得黯 淡模糊,就像他模模糊糊的回忆。他差不多就这样坐了一整夜,这一夜就像经历 了一生。到天亮时,他才迷糊了一会儿,他也有些累了,不知不觉地,就把身体 深深地向母亲弯去。他伏在母亲的遗体上睡着了。 他不知天是什么时候亮的,醒来时才发现背后加了一件外套。眼皮还肿肿的, 只感觉眼前一片发亮。仿佛就是这一夜之后,无论看什么,他的目光都变得不清 晰了,看谁都是鬼气十足的样子,捉摸不定的样子。 把他推醒的是父亲。方友松低声对他说:" 该出殡了。" 方世初两腿一软,就在母亲灵前跪下了,整个人刹那间又被泪水控制了。 3 葬礼按照黄龙洲的风俗进行。棺材比人大多了,漆黑死沉。十六个丧夫,两 人一根杠子,每根杠子上都吊着酒盅粗的缆绳,一条条缆绳已经把棺材五花大绑 地捆了起来。这个时候的丧夫是最受尊敬的人,方友松在边上赔着笑脸,给丧夫 们敬烟,讲好话。很多年了,方友松已经很少在村里人跟前这样低三下四的。这 让那些丧夫把架子拿得更大,而且一个个都显得很不情愿。龙秋月不是寿终正寝, 这是有罪孽的,这样的死人丧夫们都不愿意抬。不愿意抬是假装的,暗地里他们 早已收下了几倍的丧夫钱,想当这样一个丧夫,抢都抢不到呢,可假装还是必须 要假装,这是乡下的规矩。终于,他们摆着头,黑着脸,就要动手了。 主持葬事的是龙富贵老汉,用破锣嗓子喊一声" 起啊" ,就把在门口插着一 杆灵旗拔起,十六个丧夫也把棺材抬了起来,努力抬高,不让棺材触着了门槛和 门框。这很关键。如果叫棺材触着了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很不吉利的,对死者活 着的亲人都会有妨碍。偏偏在这要命的关口,方世初忽然像疯了一般,其实在棺 材盖上的那一刻他就几乎崩溃了,他守着一个死去的母亲心里是平静的,恍如进 入了无限纯净的静谧之境,当母亲被完全覆盖之后,他这才觉得母亲是真的死了, 就要永远地埋葬了。他不顾一切地扑向棺材,想要掀开棺盖,但一只手却被黄家 老大死死地攥住了,另一只手则被他父亲攥住了。谁也没提防,方世初身子突然 一挺,一阵强烈的震动从心里传遍全身,哇的一声就对着棺材喷上了一口热血, 殷红殷红的一片。 这血腥味让丧夫们吃惊地晃悠了一下,棺材忽地擦过门框,把那老旧的门槛 撕掉了一块漆皮。 方友松看见了。他的心突然似被什么东西挑了一下,没来由地猛地一颤,一 双眼就死死地盯着门框上的那道白印子。龙富贵诚惶诚恐地挨过来," 死鬼啊! " 他这么低低地咕哝了一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用鞋底蹭了蹭。方友松只犯了 一会儿傻,就醒过神来了,他挥了一下手说我不信这个,又拿眼在慌成一团的人 堆里去寻黄岚,要她赶快给市一医院打个电话,马上派个最好的大夫来。活人要 紧,儿子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