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梦城(11) 龙富贵在田埂上放牛。他看见了方世初,喊:" 莫往深处去,这季节,蛇都 出洞了。" 方世初走了过来,看那两条懒洋洋地吃草的牛。一条水牛,一条黄牛,都被 阳光照得油光发亮。牛吃草的声音很响,被啃过的草棵散发出一阵阵青涩的香味, 经久不散,仿佛是从上一个春天里飘来的,正又徐徐地飘向下一个春天。人在这 种气味中会有一种奇怪的虚幻缥缈之感,甚至觉得自己也有些不真实了。 龙富贵说:" 去看看你娘的坟吧。" 方世初点点头,没说什么,便向着地头的那棵桑树走去。这棵桑树是一九七 六年春天栽下的,方世初就是这一年降生的。黄龙洲的人有个习惯,谁家养下个 儿子就栽下一棵桑,养下个女儿就植一株柳。桑树下,柳树下,就埋着这孩子的 胎衣。浇下的第一盆水,是这孩子在血泊中降生的血水。 走到那棵桑树下,方世初心里不知怎么忽然一热。每次,娘就是站在他站的 这个地方,朝南望着吧。娘极少像别的娘那样心啊肝啊肉啊地亲热他,娘就这样 望着他走过来,一步一步地走到她身边。娘好像把一切都集中在了这远远的一望 中,她一望,眸子就闪闪发亮,脸也显得格外明亮。乡下人,眼神都好,眼里没 太多的杂质。每次方世初被娘一望,方世初就觉得自己也闪闪发亮了。感觉到什 么都有了。方世初在城里有什么想不开的事,一看见那目光,就仿佛什么都明白 了。 不会再有人站在这棵树下望着自己了,方世初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自己的一切 从此都要变了。他绕着桑树转了一圈又一圈,自己却浑然不觉。 母亲的坟地离这棵桑树还有两里多路,在湖坝拐弯之处一片隆起的丘陵上。 黄龙洲的人都把那里叫做坯地。坯地安葬着黄龙两大姓的历代先人们。除了这两 大姓,这个村庄里只有极少的外来小姓。方家也算是一家吧。若按传统的中国家 世源流考证,方世初不能算是黄龙洲的子孙,只能算是外甥。他父亲方友松就更 算不上了。坯地上没有方家的祖坟,龙秋月埋在龙姓祖坟的尾巴上,中间还空着 一大片地方。一个女人死了,埋在坟里了,还这么孤独,孤独得也够彻底了,但 坟筑得十分高大,比任何坟都大,鲜黄颜色的新土,使它和别的荒草萋萋的老坟 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坟周围插着的纸幡已被这几天的风雨撕成了无数碎片,又被 冲淡冲远了,东一片西一片地撒落在还没有完全干的泥水中。看着这些破败的纸 片,方世初竟有了岁月沧桑的感慨。这才几天呢,那么鲜亮的纸,就破败成这样 了。 方世初突然想起他那年轻的做泥瓦匠的父亲跪在他惊慌的母亲面前时的情景。 那个小泥瓦匠的狼狈让他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伤感。但他怎么也无法理解,在他把 母亲糟蹋了之后,外公外婆怎么突发奇想地要把母亲许配给他呢?对于上一辈人 的故事以及种种纠葛,方世初是无法从情理和逻辑上去推测的,他只感到突然, 从母亲生活的开始,到母亲的死,都让他感到突然。连母亲的一生似乎也变得突 然了。不过,就像那个老人的预言,早先父亲对母亲还真是好。这一点在方世初 出生之后,逐渐长大懂事之后也看到了。父亲对母亲充满了感激之情,他好像一 直在报答她。在那个年代,母亲一句话就可让这个一身跳蚤的家伙去牢里蹲上几 年。方世初的出生,让方友松的眼睛终于亮了,也给他带来了意外的惊喜。他没 想到自己也会有一个儿子,他从外面回来一眼看见一团红色的东西在晃动,似曾 相识,仿佛在哪儿见过,他笑着骂了起来:" 哈哈,这是个啥玩意儿啊?" 女人 把方世初踢腾的两条腿分开,让他看,他就看见了那玩意儿了,那是方世初身体 上极小的一部分,夹在两条腿当中,像铃铛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