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他的声音依然微弱,底气不足,但已经可以听得清楚了。 弟兄三个你一言我一语,说明了证书的来历。 柳知秋听罢点头,很是欣慰,随后挨个儿打量着三个孩子,目光亮得有些特别, 说:" 天寿 留下,你们先出去。" 天福天禄听话地走到院子里。院中几株凤凰木正在开花,红彤彤的树冠如同一 片片红云,似有若无的花香在空气中沉浮。天福站在花下,背着手默默仰头观看, 神态总是那么平静安详。天禄向来不喜欢这种花的香味,便离得远些在台阶上坐下 了,看看师兄眉黑发青、面如冠玉、英姿挺拔、风度翩翩,那原本就很乱的心上, 又平添了几分怅惘。他赶紧收回目光,频频回顾北屋,似能听到师傅与小师弟在对 话,却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 对话持续了顿饭工夫,师傅的声音忽然大了,似乎是用力挣扎着说出来的: " ……你得给我起誓! ……" 扑通一声,像是小师弟跪下了,跟着就是一声吞着泪水、竭力高扬的尖得像要 撕裂的哭喊: "我若违了爹的嘱咐,天打五雷轰! ……" 话刚落音,就呜呜地哭出 了声。 天福天禄一对视,天禄就要进屋。天福朝他直摇头,天禄想想,只好作罢。 听小师弟呜呜咽咽好一会儿,才转成轻轻的啜泣,慢慢平息无声了。又过了一 会儿,红着眼 睛的天寿出来叫他们进屋,说师傅有话。 柳知秋又一次静静地对弟子们看了一遍,轻声地说:" 这些日子,数今儿心里 明白,有些要 紧话,赶着快说清了,万一再起不来,也就不后悔了……" " 师傅已经见好,如今又有了钱,什么大夫什么药都不难了!"天福安慰着。 " 听泉居有了着落,师傅您老人家就安心养着吧!"天禄也说。 " 是啊,如今我这心气真也平了……" 柳知秋唇边浅浅露出笑意," 我这个人, 这辈子要不是该死的鸦片,也许能混出个人样儿……虽说下九流,戏子,也能出类 拔萃不是?……可惜我秉性不刚强,毁了自己,干了这么多对不起人的坏事恶事, 你们竟一直不肯撇下我不管,我真愧得慌啊! ……" 柳知秋双泪长流,一流泪,又 引起一阵咳嗽。他止住要上来揉胸拍背 的孩子们,继续说道: " 多说已是无益,有两件重要的事得嘱咐你们……咱们做戏子的,生不能入家 谱,死不能入祖坟进祠堂,回老家我也就不想了……我走之后,你们务必要把我葬 在这里,葬在听泉居左右,要是能找到你们师娘,她百年之后也到这儿来吧! 我早 告诉过你们,这是一块风水宝地 ,从今以后,这里就是我昆曲世家柳门的祖坟, 定能佑护你们和你们的子孙逢凶化吉,兴旺 发达,记住了?千万千万! …… " 再一件,你们三人,自小一起长大,如今有听泉居的根底,又有了钱,日后 做什么,都凭 你们自己愿意,师傅不管。但你们三人,要像小时候兄弟姐妹们无 嫌无猜一样,相互扶助提 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咳嗽又一次阻住他继续说 话。 天福连忙接过话头:" 师傅放心,我们原已结拜过的,这么多年同甘共苦,您 不是都看到了 吗?" 老人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又放弃了,点点头,说:" 我累了,想再睡一会儿, 你们出去吧! ……" 这天晚上,柳知秋逝去了。 连守在病榻边的天寿,都不能准确地说出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天色蒙蒙发白之 际,天寿要给 父亲喂参汤,才发现老人已经气息全无,面色比平日略显红润,静 静的,就像还在睡梦中。此刻他们才懂得了,什么是医家所说的回光返照。柳知秋 的最后一日,正是他的回光返照… … 按照老人的遗愿,墓园就建在听泉居右侧的山坡上。计划要建得很像样:要有 大理石的坟台、汉白玉的围栏,要由天寿天福天禄共同立一块青石墓碑,上面要刻 写先考先师柳知秋名讳和大清道光年号。园内要栽花种树,还要建左右两座享亭, 必得飞檐画栋,十分考究。天寿并坚持,要在坟内和石碑上留出母亲的位置,将来 将两位老人合葬一起,才算完了自己的心 愿。 岛上有数的几户邻居都来吊丧,没有什么亲友,也请不到念经的和尚道士,葬 礼办得静悄悄。但兄弟三人要守丧、烧纸、奠酒,还要张罗修建墓园的一大堆事务, 也都不轻松。七七四十九天丧期将满,老人也已入土为安,修建墓园的材料、工匠 等等也都就绪,不想广州来了 客人,整个局面又为之一变。 来客是芳华班主、柳家的老朋友封四爷和雨香。为看望生病的柳知秋,他们还 带了点心水果和滋补药品,不料病人已经仙逝,便都很痛心地在灵前跪拜如仪,进 香、奠酒、烧纸。封四爷更是仰天而嘘,在老友的灵堂独自徘徊了许久。这期间, 雨香已经把他们此来的主要原因 抢先告诉了三弟兄: " 冷香回来了! 他要触天寿哥哥的霉头了!" 胡大爷不在了,胡二爷主持胡家的事,胡家班没有散,还维持着,冷香在外头 混得很不得意,近日又回胡家班闹着当台柱子,吵得四邻不安,把程师傅气得两天 都没吃饭……雨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说了很多,很热闹,可天福他们不得要领。 等封四爷回到客厅,奉茶奉点心 ,大家还没坐定,天寿就急着问:" 冷香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