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个离开的是天禄。 昨天,七七四十九日丧期期满。今天大家黎明即起,天福天寿陪同着,天禄到 灵堂,拈香奠 酒烧纸,告别了师傅,走出听泉居。他已雇好了船,渡海到九龙, 取道东莞、从化,绕过广 州经陆路到韶关,再搭船向北方。他的目的地,是长江 沿岸的几处大码头。 天福天寿送天禄下山,要直送到渔船码头。天禄的行李,天不亮就由阿嘉叔挑 下山送上船去了。弟兄三个轻轻松松,本该有许多话要互相嘱咐的,可是自出家门, 三个人就很少说话,在离愁别绪的背后,仿佛还有些别的。天福不时注视着小师弟, 一旦被小师弟觉察,却立刻转开脸,或者去看远处的景致,或者与天禄交换一道含 意不清的目光,点头扬眉之际,似有几分喜色。天寿则多数时候闷头走路,尤其不 敢接触二师兄的目光,也不敢跟二师兄说话,向来在二师兄面前任性耍赖惯了的, 现在却像个做坏事被大人当场捉住的小孩。 难道临到分离,弟兄们倒生分了不成? 怎么会这样?谁也没想到,谁也说不清。 尽快离开,这是封四爷来到的那天就决定了的。到哪儿去?怎么走法?封四爷 和雨香都催他 们哥儿仨先离开广东再说,上京师还是去江南,经商还是另买房地 重建家园,上路以后再慢慢商议。 当晚,弟兄们聚在堂屋商量,一开场却是长久的沉默,谁都打不起精神,他们 还没有从这突 发的打击中恢复过来,都感到说不出的沮丧,气氛格外沉重。就连 临时移到桌子中央的白蜡 烛,也灯焰颤抖,光线暗淡,摇曳摆动不止。 还是大师兄首先振作起来,尽力笑着说道:" 事已至此,难受也没有用了。走 是一定要走, 但,何去何从呢?" 两个师弟仍是无心说话,都拿眼睛去看大师兄。淡黄色的暗光抹去了他肤色的 白皙,显得鼻梁高耸,眉毛黑得发亮,竟使他平日温文尔雅的面容中带出几分英气。 就像是要鼓舞士气,他提高声音笑道:" 我有个好主意! 我们一起去浙江找林大人 !"他停了停,看看师弟们反应 不如他想的那么强烈,便进一步说明: " 林大人不止对我天福,对咱们全家都恩重如山,岂能不报?况且我应许过, 服侍师傅终老之后就去追随他老人家。林大人也很赏识二位师弟,不难在他手下谋 一份差事,从此跳出梨园行! 即使自己做不成官,能让孙辈后代步入仕途也是一大 幸事呀! ……你们说呢,师弟?天 寿?……天禄?" 天禄抬头,看看师兄,再看看低眉不语的师弟,忽然又像赞叹又像开玩笑似的 说道:" 今天 这灯烛有点儿怪,照着你们俩,怎么看都真像金童玉女! ……" 即使在暗弱的蜡烛光中,也能看出天寿的脸迅速地红了。天寿蹙起双眉发怒道 :" 胡说什么 呀,你这该死的铁锹! ……" 天福也不满天禄不合时宜的插科打诨:" 这是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思耍笑!" 天禄露齿一笑:" 什么时候,笑也比哭好,对不对?……小师弟你干吗老是铁 锹铁锹地挂在 嘴上?师兄那元宵的美名儿怎么再也不叫哇?太不公平啦!" 天寿生气地横了天禄一眼,不情愿地说:" 人家早不是元宵了嘛!" 天禄笑得眼又眯成了一条线:" 对对对,师兄已经是容长脸儿,面如冠玉、皎 如玉树临风了 !……" 天福拿出师兄的身份:" 师弟,正经点儿吧,这会子你还寻什么开心!" " 好,好,不说笑话了,说正经的!"天禄用力抹了把脸,像是把逗乐的神情一 下抹去了,正色说," 我很敬佩林大人,不,不是敬佩,是敬仰! ……不过,我的 性情你们也知道,做不来书吏,经不了商,更走不得仕途! 我想,我还是去唱戏! ……" 见师兄师弟都吃惊地瞪眼瞧他,他眉心抖动了几下,微笑着对天寿挤挤眼儿, 继续说," 唱戏嘛,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东南西北,江湖闯荡! 有艺在身,凭本 事吃饭,总会有奔头儿。前两年跟着戏班跑码头,结识了不少朋友,日子也能过得 挺不赖。" 他那炯炯目光望定天寿,说," 小师弟不是一 向喜欢上台喜欢唱戏吗? 跟我一起跑跑码头,不也怪有意思的吗?" 天寿低垂着眼帘,浓密的黑睫毛像蜜蜂翅膀一样忽闪着,咬紧嘴唇,仿佛决心 不开口,后来 抬起头,满眼犹豫和忧伤,一会儿看看天福,一会儿看看天禄,为 难的神情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但最终也没说明自己的意思。 这以后连着几天,天寿都秀眉紧蹙,吃饭不香,说话不多,深夜房里的灯烛也 亮到很晚,还 常到父亲灵前跪着落泪,又常独自在小花园和泉水边长吁短叹。天 福天禄倒很坦然,互相商量着谁先走谁后走,还一起到渔村去雇各自的船。 昨天午饭时,天寿最先放下了筷子,站起来却不走,也不看两位师兄,低着头 像是自言自语 :" 我想去找英兰姐姐,去找我娘……" 天福" 噢" 了一声,还在低头喝汤。那边天禄的匙子却无端地跌在地上,乒乓 摔碎。天禄声 音有些发抖:" 那么你……也是往浙江去了?……" 天寿抬眼看,只见二师兄满脸失望,眼角嘴角都耷拉下来,眼睛也黯然失神, 心里十分不忍 ,硬着心肠点点头,嗫嚅着说:" 英兰姐在山阴……一直消息不通, 也不知我娘怎么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