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黄昏时分,葛云飞领着天寿回到宁波城中规模宏大的馆驿,走进专为他布置的 那处宽敞明亮 、家具精致的院落。英兰率婢仆跪迎,道了劳乏,把他们一直接进 正房堂屋。两人洗漱完, 才坐定,热茶已经送到手边。 " 累了吧?" 英兰在这里,仍然坐在主位的右下首,不敢僭越。她望着八仙桌 边男主位上坐 着喝茶的葛云飞,关切地说," 脸比平日红了许多,又喝酒了?" " 议事未毕,明日还要再议。本地太守备了戏酒,也算尽地主之谊,不好推托。 喝了几盅, 并没有过量,放心好了。" 葛云飞酒后心情很好,竟比平日话多。 他们从山阴出发,不几天便来到宁波。此时宁波仪从如云,冠盖满目,浙省的 大员都集中在这里,不但有浙江巡抚、浙江提督和奉命守卫定海镇海的包括葛云飞 在内的几员总兵,连两江总督也莅临了,为的是商议战守事宜。宁波太守宴请乃是 正理,酒宴间上戏更是官场规矩 ,不足为奇。但从这郎舅俩一进门,英兰就发现 天寿表情不自然,眸子里闪着很不安定的光 ,担心他遇到什么麻烦,便又委婉地 问: " 天寿难得见这等大场面,可有什么疏错吗?" " 他吗?" 葛云飞笑着看天寿一眼,说," 他未见得少见大世面。不过梨园子 弟,柔弱腼腆 ,动辄脸红,少了男儿刚强之气。不妨事,到了定海,多练练骑马 射箭,或是扬帆到海上去 闯荡闯荡,自然就好了。" 几句话说得天寿低了头,转着茶盏盖不做声。 " 听你这话音儿," 英兰笑道," 必是出了点子事体。" " 瞒不过细心人哪。席间子弟们【子弟们:指梨园子弟。】演唱上来,倒也罢 了,后来制台【制台:对总督的尊称。】大人点唱《游园》一折,扮上来的杜丽娘 和春香极是貌美窈窕,唱得也好,众人赞不绝口。偏是那位提台【提台:对提督的 尊称。】大人,余步云余太保【太保:清代官制,有太师、太傅、太保、少师、少 傅、少保及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太子少师、太子少傅、太子少保,都 属于荣誉加衔,或死后追赠,为空衔而不是实职。余步云所加太子太保衔,为从一 品。】,行伍出身的贵州人,为人一向粗鲁,口没遮拦,竟一手指着杜丽娘,一手 指定天寿,大喊道:这不是一模一样嘛! 闹得众人都拿眼睛来看天寿,又是笑又是 鼓掌叫喊附和,天寿立刻一个大红脸! 他原本站在我宴桌边的,便一个劲儿地朝我 身后头躲,看他那样儿,只要地上有个 洞,他眨眼工夫就会钻进去! 哈哈,好可 怜!" " 真的很像吗?" 英兰问。 " 也不尽然,余少保喝多了眼花,不过神情眉眼间有几分相似而已。那个杜丽 娘娇小玲珑得 多。" " 后来呢?" 英兰又问。 " 后来也就罢了。倒是他,回来这一路都闷闷不乐。是不是在生气?天寿,男 子汉大丈夫, 要的是拿得起放得下,你这样可不成!"因明天还要继续议事,葛云 飞又鼓励天寿几句,便 回房歇息去了。 英兰将丈夫安顿好,又出来,见天寿还坐在那里发愣,就问到底怎么回事。 天寿好像从梦中惊醒,揉揉眼睛,神情严肃地说:" 姐,面貌相像还在其次, 要知道,他俩 唱做走的是我们柳家的路子呀!" 英兰也吃了一惊:" 怎么?有这样的事?" 天寿细细说给姐姐听。 其实,是天寿最先发现的。那个娇小玲珑的杜丽娘一出场,天寿就心里犯嘀咕 :这不就像从 镜子里看自己吗?待开口一唱,那吞吐,那韵味,竟十足的柳家风 范! 在外行人看来,同一出戏,同一个角色唱同一支曲子,应该都是一样的,可是 梨园子弟或是此中行家却很清楚,不同的流派有不同的唱法不同的味道。当年在京 师,柳知秋就已经独出心裁地唱出了他的特异风格,被当时的梨园行嘲笑为野狐禅, 说它过于柔靡娇媚,态度激烈的甚至骂之为左道旁门,不屑为伍。但许多看客却十 分喜欢。在柳知秋被迫逃离京师前夕,柳家的唱法很是风靡一时的。天寿虽然吃惊 那个杜丽娘的形貌,却还在等着那支著名的《皂罗袍》,因为里面的那句" 朝飞暮 卷,云霞翠轩" 的唱法是柳家的独创,和任何流派都绝不 相同。 这一句是整支曲子中音调最低的地方,按祖师爷传下来的唱法,从中低到最低, 差不多的伶人唱到这里,看客就完全听不到声音了,唱词则更听不清。柳知秋把这 一句唱一开始就挑高上去七度,到" 卷" 字来了个九度的下滑,滑到最低处,使得 唱腔既明亮清楚,又不失低回婉转,很是特别,也就召来内行们最集中的反对。柳 知秋反倒因为自己的" 不群" 而得意, 拿这一句当成柳派的精华。 不料那杜丽娘唱出来的" 朝飞暮卷" 竟是不折不扣的" 柳腔" ,甚至更婉转缠 绵,更柔媚动 听。惊异的天寿找了个机会溜出宴会花厅,找到太守府管宴会的师 爷,打听这位杜丽娘的来龙去脉。 说到这里,天寿端茶盏喝茶,英兰倒急了:" 打听出来了吗?是谁呀?" 天寿急急把茶水咕噜地咽下去,说:" 哪承想,这杜丽娘和春香都是女的,还 都不是梨园子 弟,竟是此地状元坊的名妓! ……" " 她们有多大岁数?" 英兰赶忙问。 " 我正为这个着急呀! 她们扮上戏年龄看不出,不扮戏,浓妆艳抹的也看不出 岁数。我本想 赶到跟前问个清楚,可她们领了赏就走了,姐夫这边又叫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