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天寿笑眯眯地说:" 我是心里纳闷儿,分开了看,你们俩怎么都不像:大姐姐 是远山眉,二 姐姐是柳叶眉;大姐姐是丹凤眼,二姐姐是半月眼;大姐姐是樱桃 口,二姐姐是菱角口。可合在一块儿,大姐姐和二姐姐还是相像,一看就知道是一 家子! 怎么回事呢?……" 媚兰笑道:" 告诉你吧,小弟,是脸形儿像骨骼像,大处像了怎么都像……" 天寿好像没听她说,还在不错眼珠地注视着,忽然拍手笑道:" 有了有了! 你 俩的头发最像! 都是又黑又浓又软,发丝儿又细! 跟我的头发都一样!" " 小弟,听我告诉你,这是咱娘传下来的。扬州妇人好头发,天下有名!"媚兰 说着,转脸 向英兰," 还记得吗?小时候老缠着我给你梳头?" 英兰笑道:" 那可不能忘! 那时候你就特别会梳头,翻着花式能一个月不重样, 什么双飞燕 、蝶恋花、丹凤朝阳、二龙戏珠,娘都比不上你! 我缠着你不假,可 你也拿我的头做样子试来试去的,对不对?" " 没错儿。" 媚兰笑着摸摸英兰的头发和辫子,摇摇头说," 你这头发可没侍 候好,又干又 涩,头发梢都开叉了吧?" " 唉,成天忙得晕头转向,顾不上它了。" " 这可不行!"媚兰神情很认真," 女人家的头发可是要紧,一点儿不比脸蛋儿 松心,好头 发有时候更叫人销魂呢! ……我这儿有自家配制的油膏,来,我给你 细细打整一遍,再给你 带些回去,隔一个月使一次,毛病就都去了。" 媚兰说着,把他们领到花厅西面的屋子。 这真是个女人味儿十足的、香喷喷的梳妆屋! 西墙上一面四尺宽三尺高的西洋 大玻璃镜子,镜子下面摆着五尺宽的红木大梳妆台,沿墙根一排黄杨木精雕细刻着 各种花鸟人物的大小衣箱,还有两个同样质地的高大的橱柜。淡绿色的纱门帘和窗 帷绣着本色花、织着璎珞和流苏,直垂向地面。屋正中一张淡黄色的黑底漆雕圆桌, 桌上有插着鲜花的西洋瓷花瓶、一套茶具、一个盛小食品的红漆攒盒,四周有漆雕 圆凳、瓷墩和坐躺如意的安乐椅、摇椅,最是妆 台前那一排红木圆凳,从高到低 共是八个,高的高过人肩,低的离地也就半尺。红木圆凳的 式样非常可爱,摆在 那里就像一家八姐妹。 天寿很快就沉迷在这浓重的闺房气息之中,也很快就知道了这八姐妹一般可爱 的红木凳的用 途。 一进屋天寿就被大姐姐安排在圆桌边喝茶吃瓜子花生,又叫英兰坐在第二矮的 红木凳上,她从妆台上那些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瓶子、罐子、盒子中取出一个青花 瓷的美人肩小瓶,倒出一些油液在小碟中,自己坐上第二高的红木凳,用一把小刷 子蘸着油液仔细地在英兰打开了的头发上慢慢地刷。她们俩都对着镜子,先还说着 头发保养、驻颜术的事,渐渐地媚兰问起这十多年家中的变化。天寿发现这间梳妆 屋的南边和花厅相连,也是轩窗外一道临水长廊, 便煞有介事地像士子一般转身 去欣赏窗外的合欢花和池上涟漪,但总忍不住回头看,忍不住想跟她们一起,也打 开自己的头发,也涂上那些香喷喷的油膏,自己的头发一定比她们更黑更亮更柔软 光滑也更美……两个姐姐的知心话一句不落地传到他耳边,英兰正在絮絮低语,不 住地叹息。她和母亲离广州回江都以后的经历,天寿多次问她她总没有说明,不由 天寿不 竖起耳朵仔细听。 英兰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像媚兰那样违逆父亲,离家出走。 她十五岁那年曾经受聘,男方是广州梨园行一位著名乐师的独子。不幸那人早 早染上鸦片瘾,青春年华便送掉了性命,英兰于是成了望门寡。梨园行的节烈原本 不像诗书人家那般严酷,但英兰却不肯再嫁,宁愿侍奉父母做养老闺女。后来眼看 着父亲又陷进鸦片的深渊,英兰 深恶痛绝,才敢于撺掇母亲一走了之。 母女说是回老家,其实老家没有人肯接纳她们。老家没有她们的田产房屋,族 中也不认她们 这些沦为下贱的戏子人家;受尽冷落和白眼之后,母女俩在扬州城 边开了个小小豆浆铺,靠着英兰自幼练就的本领和母女俩的辛苦,不久就在城关一 带小有名气,足以维持日常生活。 好景不长,母亲多年操劳,加上那一场家变带来的气怒交加,心力交瘁,又时 常想起家,想起天寿,便坐下了病根儿。到扬州定居的头一年,还能帮着英兰在铺 子里打点,不时揽些针线活儿补贴家用,第二年春天犯病,从此就没有起过床。英 兰要照顾铺子又要照顾母亲,忙 得不可开交,到老人病体日重一日不能离人的时 候,只好把铺子歇了。为母亲请医抓药,把母女俩一个子儿一个子儿积攒的钱花得 一干二净,再搭上女人们最心爱的首饰头面等物,母亲却仍是救不回来……这 样,当母亲枯瘦如柴的脸上只剩下一双眼睛还有些微生气,当母亲用这双眼睛最后 留恋万分地看着英兰再说不出话的时候,英兰不但欲哭无泪,也已经一 贫如洗了。 母亲一辈子活得不容易,总不能让她老人家给一领破席卷到乱坟岗子上去吧! 英兰抚尸痛哭之际,不只是舍不下母女情分,也为母亲的后事愁得没法办。安葬母 亲,得买坟地,得买棺材,再简单也得有个葬礼,这都要钱哪! ……英兰豁出去了, 决意效仿二十四孝中那些流传 千古的孝子孝女--卖身葬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