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天寿并没有多喝酒,但自觉昏昏然,肢体发软,浑身疼痛,便托醉提前离席而 去。回到他那 糊得像雪洞般洁白清爽的小屋里,一下就摊手摊脚地倒在软软的床 榻上了,迷迷糊糊地望着湖色罗纱帐顶,眼前如翻画页,重复着席间的景象: 姐夫望着姐姐目不转睛,满脸赞赏,紫色的大嘴不时紧抿,努力要锁住笑意 不让它外流; 姐姐回报以含情脉脉的笑,还有桃花似的两腮和红润得几乎要破的嘴唇; 每当姐姐布菜斟酒,他们的手无意间相触之际,天寿都能感到一种奇特的震颤, 使得他们脸 膛泛红,眼睛更亮; 每当他们的目光相碰时,天寿便似听到撞击的噼啪响,看到其间爆出的轻微火 花;随后二者 就如同粘接在一起,很难拆分得开。 身置其间,天寿痛感自己的多余。 自己离开后席间会是怎样?天寿只想了个开头就不愿再想,再想下去,心头发 痛。他愤愤然 低语道:真所谓酒入愁肠人自醉呀! …… 才要翻身,各处疼痛骤然袭来,疼得他龇牙咧嘴。独自在屋,无人在侧,他无 须强忍,不由得泪流满面,长声呻吟。起身宽衣解带,细细察看,浑身上下,青伤 红伤紫瘢连成一片,惨不忍睹,已经认不出原来的肤色了。揽镜照照面容,皮肤粗 糙,嘴唇干裂,眉毛头发焦黄, 这还是他吗?……想想当年水葱一般娇嫩,鲜花 一般艳丽,天仙一般轻俏飘逸的柳摇金,实在心酸难忍。他恨恨地把镜子倒扣着塞 进枕头,痛痛地哭了一场…… 哭罢,心里轻松了些,伤痛却更甚。命仆役提来一大桶热水,倒进小屋屋角的 木浴盆中,关了大门,放下小屋的帷帘,再点亮三支红烛,为自己疗伤:用热气熏 蒸肩腿的肿块,用绒布巾热敷各处大片的淤血。他心甘情愿吃苦受罪,靠着内心的 骄傲和倔强支撑着,在人前一声 不哼,极力表现得谈笑自若。然而此刻,他一面 轮流调换着布满全身各处的热敷巾,一面静 静地流泪,感受着满心的孤独和凄凉 …… 红烛矮下去一多半,天寿听得英兰敲门叫他,赶紧收拾好自己,把疗伤的小屋 门关好,做出 刚从床上起身的样子,去开了门;随后眼皮都不抬,转过身,踉踉 跄跄地回到卧室,重新躺 倒,仿佛他一直因醉而卧。 姐姐在推他,不得已,睁开了眼,只见英兰坐在床边,眼睛亮如晨星,满脸红 晕尚未散尽, 双鬓蓬松如云,最是两片弯弯的嘴唇,嫣红夺目,嘴角深深内凹, 那极力掩饰仍然灿烂的醉 心畅意的笑,看得天寿心惊胆战,不愿逼视,翻身向里 躺着,不肯做声。 " 小弟,你就这么大气性?我几次谢罪,你还不依不饶?……那日是我不好, 不该动手,话 也说得重了,可你细想想,总是一片好心呀! ……俗话说,长姐如 母,咱家就你这么个独子 ,父母又都去了,我不心疼谁心疼,我不管教谁管教?" 天寿一动不动,仍不出声。 英兰像男人那样对着小弟打躬作揖,赔笑道:" 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还不成 吗?那日实在是气头上,下手的时候就后悔了,可已经收不住了! 知道你的脸蛋儿 金贵,从小儿到大连爹妈都不敢碰一手指头的……看你到定海以后这么吃苦拼命, 没人不夸,姐姐甭提多高兴了, 也总算是放心了! ……哎呀,看你衣裳剐破这么 些口子,我给你补补……" 英兰拿起搭在床头的外衫,天寿突然起身要夺,英兰玩笑地闪身一躲,拿那外 衫抖了抖,竟 抖出一张白绫。英兰一把拾起,展开一看,白绫上血迹斑斑,两个 血写的大字赫然在目:砺志! 英兰脸色大变,盯着早已干得呈褐色的血字,手在颤抖,嘴唇也在颤抖。她轻 声地问:" 是 你的?" 天寿扭开脸,点点头。 " 你的血?" 天寿生气地回脸瞥她一眼,复又躺下,不说话。 " 什么时候?" 天寿气呼呼地说:" 从状元坊回来那天!" 英兰立刻想起那些日子天寿的右手常包着手绢,问他不回答,谁看也不许。此 时她一把扯过 小弟的手,凑近灯烛,中指上咬痕宛在,伤口已呈白色。 什么都不用说了,英兰拿着血书,颤声叫道:" 我的好兄弟! ……" 她呜咽着 热泪横流,啪 嗒啪嗒,好几滴落在天寿脸上。她赶紧用手去抹,使袖去擦。 今天姐姐主动来和解,天寿心里本已软了,只是嘴上还不肯服软。此时,他怒 气全消,慢慢回过头,轻声说:" 你待我千好万好,我都心领了;就是打我骂我, 我也悟得过来。我是恼你出口伤人! ……十多年分离,老天爷开恩让咱们巧巧地碰 上了重逢了,你可好,又使大棒 子硬给打散了! ……她再贱再不好,终归是亲骨 肉呀! 想一想,咱们在这世上,还有多少亲人可疼?……" 说到这儿,天寿心酸难忍,赶紧住嘴闭眼,以免哽咽落泪。 英兰白如串珠的小牙咬住了丰腴的嘴唇,望着幼弟轻轻叹气摇头,静默片刻, 说道:" 我知道我做得过了头,太绝情,可当时不得不如此。天寿,你得明白," 英兰越发认真地加重语气," 年少人血气方刚,所戒在色。那日在状元坊,我看你 心醉神迷,样子古怪,本来就挺担心;媚兰那卧室那床那屋里的迷魂香,还有她说 的那些话,岂不是火上浇油?你要是把持不住,陷进去怎么得了?所以得下狠心快 刀斩乱麻! 再说,媚兰也实在会蛊惑人心,实在是 坏人心术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