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天禄还是笑容满面,眉间那道竖纹却深深凹进,眼睛里一片冷嘲:" 要形容你 小杨侯杨大人 ,有现成的唐诗,早听人传唱好多次了,今儿一瞧,还真像是那么 回事儿哩……" " 什么唐诗?" 天禄挠挠头,做努力回忆状:" 好像是高常侍【高常侍:唐代诗人高适曾为散 骑常侍 ,后人尊称为高常侍。】的名句哩: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然后笑嘻 嘻地接着说," 若把帐下二字改作舱中,却不正是眼前风光?好不旖旎 洒脱,果真风流千古 哇!" 杨熙面孔涨得血红,黑眉飞上额头,狠狠抿着大嘴,一双豹眼瞪着天禄咻咻直 喘,半天才说 :" 你是不想在大营里混了吧?……" 突然吼一声," 狗胆包天!" 怒气" 嗖" 地直冲脑门,天禄差一点就要挥拳扑过去了。他努力稳住了自己, 心想就算豁出去也得让这家伙心惊肝颤! 天禄冷冷地笑道:" 小钦差乃老大人也, 要我走焉敢不从?都讲个临别赠语不是?喏,有一曲本地的近日民谣赠老大人,说 得是极妙极真极亲切。" 天禄故 意清清嗓子,然后曼声念道: " 民谣曰:苏州娼妓最可夸,明年养出小钦差;嘉兴娼家亦有名,明年养出小 兵丁;惟有宁 波娼家哭不止,明年养出小鬼子! ……" 杨熙怒吼一声,抓起桌上的酒壶就朝天禄砸过来,旁边的珠娘突然闪身过来, 遮挡在天禄面前," 哐啷" 一声,正砸在珠娘头上,酒壶落地摔碎,珠娘惨叫着双 手捂头软软地仰身倒地,其他船娘惊叫失声,众人也一拥而上,看视救助。杨熙扑 过来打天禄,被众人隔开,阿彦达张应云几个人拖的拖劝的劝,舱里乱哄哄闹嚷嚷, 就像被捅开的马蜂窝,不可开交。正不 知如何收场,舱顶上一声断喝,把众人镇 住: " 阿彦达! 张应云!" 将军的声音令满舱的人都闭了嘴,静默中,听将军继续说:" 叫刚才唱弹词的 潘天禄上来! " 天禄不料将军竟知道自己的姓名,反正已经豁出去了,也就不在乎了,抬脚就 要走,觉得有 只手在拍他的腿肚子,低头一看,倒在地上的珠娘一手捂着额头伤 处正眼睁睁地看着他。他一阵惭愧,赶紧蹲下去,对她说道:" 真对不起,你倒替 我受了伤,叫我怎么回报你呢?… …" 珠娘突然把天禄的手揽在自己胸怀上,把粉黛狼藉的面庞紧紧贴了上去,随后 抬头,盈盈欲 泪,猩红的樱唇翕动着,分明要说什么,可又猛地扭开脸,松开手, 眼睛一闭,泪珠成串地 滚落下来。被她这突然的举动弄得心惶惶的天禄,便急忙 离开了。 舱顶的敞轩,果然明亮又宁静,将军独自品茗观景,优哉游哉。他只是问了问 天禄唱曲师从何人,学了多久。天禄只说自己家历来喜爱昆曲,从小听到大,学了 也有十多年。将军点头道:" 怪不得,可以算得金玉之声,少见呀!"之后,再也没 有说话,眼睛只望着前方,不知是在看窗外的景致,还是在看摆在窗边桌上的那五 寸多高、色彩缤纷、神态动作各异的十六个泥婴孩儿。泥婴孩身上都留着一段红丝 线,另一段还系在千手观音的脚上;照规矩,得把它们带回家中供起来,每年换新 衣裳,有好吃好喝的还得给它们分上一份儿,有这样的诚 心,观音才肯送子。 天禄就这样静悄悄地待在顶舱,随侍将军,刚才下面舱里发生了什么,将军不 问,天禄自然也不好" 进谗言" 而自低了身份。他忽然想起臧师爷曾经私下告诉他 说,将军因年过五十还没有儿子,所以尤其宽仁为怀,曾有不杀一人之誓,今奉旨 领兵征剿,实在难为他了。即使在军营中,将军仍不轻易罪人,部下有错多不问, 闹得太凶了也不过婉谕而已。臧师爷曾赠将军楹帖,有" 金刚面目,菩萨心肠" 之 语,意在规劝,将军也一笑置之。今日将军这样息 事宁人,正是佐证。心慈如此, 何堪领兵?…… 暮色越来越浓。 水面渐渐逸出轻纱般的薄雾,渐渐像飘忽的云气一样弥漫开来,掩去了两岸的 村落房舍田野,从轩窗看出去,只有前方的河水在雾中闪着昏暗的光泽,远处的渔 火和船灯都晕成淡黄色的光斑。船头有人开始打锣喊叫,一声一声很有韵律,那是 雾中行船互相示警的意思。从前 面和后面的雾中,也有或近或远的锣声喊声在回 应着,回应着…… 天禄望着站立窗前凝视河上迷雾的将军,忽然发生错觉:他天禄和幕府诸人、 大营众人,还 有即将集结的各省数万大军、南勇北勇,就是这艘艨艟巨舰,将在 这位" 金刚面目,菩萨心肠" 的扬威将军的率领下,在迷雾中航行。 迷雾中是什么样的路,前面隐藏着的是凶是吉是福是祸,真不敢想啊! …… 回大营之后,将军不再提起虎丘之行,一切不了了之。 杨熙从此与天禄结了仇,处处刁难。天禄也乐得随张应云办事,少与这帮小钦 差们照面。 不久,将军下令,大营离开苏州,进驻各省援兵集中的嘉兴,并据臧师爷建议, 行文各州县 :凡大兵过境,只须整备车马船只,其余皆令大营支应局供给,以杜 绝随营官员向地方征求 索需。 这样,天禄的愤慨才平息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