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良夜迢迢,良夜迢迢,投宿休将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我急急走 荒 郊。俺的身轻不惮这路途遥,我心忙又恐人惊觉,也吓、吓得俺魄散魂销。红尘中 误了俺 五陵年少…… 这一曲《林冲夜奔》中的《驻马听》,由天禄那高亢激越的音调唱出来,越发 显得悲怆凄切 ,不仅在茫茫雪原中向四方远远传送出去,路边几棵树上的宿鸟, 竟也惊得忒棱棱拍翅飞走 。 唱罢好半晌了,余音似乎仍在耳边缭绕,联璧由衷地赞道:" 早听人说你会唱 曲,却不料唱 得这般出色! 只怕作艺的也难与你相比!" " 谁说不是呢!"濮贻孙立刻附和," 那几位小钦差自命曲中行家,听说上回在 苏州,天禄 只微微一露,把他们全都盖过去了!" " 唉,我不过见景生情而已。也给二位解解路途寂寞,瞧你们,都拉不开腿拖 不动脚了!" 天禄说的是实情。 从余姚凤凰山下走到现在,又是一整天。依然是路径难辨,路途难行。曾在路 过的小村用那数十个大钱的脚费喝了水买了干粮,走到天黑后,也都劳累困倦不堪, 联璧和濮贻孙连说话的劲儿都没有了。雪地不暗,天上又朦朦胧胧地从云层中透出 些月光,天禄想唱一口提提神 ,当然一下就想到了《林冲夜奔》。 当中国役们离开山脚时,天禄走在最后,目睹了余姚北门外逃兵被英夷追杀 的情景,逃兵 固然令他感到羞耻,可眼看着夷兵屠狗宰羊似的猖狂,又觉得十分 惨伤,泼开嗓子高唱,也为出一出这憋了一整天的窝囊气。 天禄一唱,带出了唱曲演戏的题目,联璧和濮贻孙都来了精神儿,说戏段子讲 名伶,不时地 还哼唱几句,这些富贵人家官宦子弟,不是曲中行家也是戏迷。这 样一来,原本重得如灌了 铅水的双脚,不由得轻松起来,走得快多了。 翻过一道小山梁,濮贻孙先就惊喜地叫出声:" 灯光! 一个大村子!" 三人一提神,几乎是连跑带滚地下了山坡,爬起来朝着村子刚走了十多步,濮 贻孙先绊了一 跤,跟着联璧也摔倒了,天禄才要笑他们,觉出脚下有绊绳,赶紧 纵身跳起,却已晚了,四周一片叫喊,许多手持刀枪的汉子围上来,把他们按住, 全都绑了起来。 这些人手脚极重,连推带搡的,把又吓得哆嗦不止的联璧摔了一跤又一跤,天 禄不知出了什 么事,也觉得心慌,又听不懂这些人喊叫的是什么,难道又遇上夷 兵不成?真见了鬼了! 濮 贻孙是绍兴人,此时便大叫道: " 做什么做什么! 青天白日的,拦路抢劫吗?我们都是小贩脚夫,没有多少油 水好揩的! …… " 一大汉在天禄胸前一搡,天禄趁势倒在雪堆里,大喊大叫:" 哎哟,抢人啦, 杀人啦!-- " 那大汉一把将天禄提起来,喝道:" 鬼叫什么?汉奸!" 这两个字却是一听就懂,天禄双眉倒竖:" 你骂谁是汉奸?" 大汉的大手点着他们三个:" 汉奸,汉奸,你们都是汉奸!" 天禄跳脚骂道:" 放屁! 你才是汉奸! ……" 大汉扬起了拳头,那边回过神来 的濮贻孙听得明 白,连忙赔笑道:" 误会误会! 我们哪里会是汉奸呀! ……" 大汉狐疑地看看他们,说:" 少嗦,拉去见团总!" 这群人押着他们三个进到一处大宅子的天井院里,向两个中年绅士禀告着,浙 东话本来就难 懂,这些汉子一个个情绪高涨,很激动,说得又快,连濮贻孙听得 都吃力,没有全明白。两位绅士一直打量着他们,听罢禀告互相商量了几句,花白 胡子的一位用浙江味十足的官话问 : " 你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此刻联璧也明白过来,立刻回答说:" 我们都是生意人,从杭州来,去宁波买 货,路过此地 。" " 宁波被逆夷强占,你们不知道?莫非是去跟逆夷做生意的?" " 不不不!"联璧急忙否认," 我们不过是去办些年货,杭州老客户离不开宁波 的白鲞、笋 干、蛏腊……" " 胡说!"黑胡子的绅士一声断喝,用更加浙江味的官话说," 细皮白肉的又扮 成叫花子样 ,不是汉奸是什么?可是想引那洋鬼子来糟害我们乡里?说呀!" 联璧放下心来,因惊惧而抽缩成一团的面孔又恢复了漂亮的原状,气度又变得 轩昂甚至高傲 了。花白胡子绅士看他一眼,较为和缓地说道:" 还是讲真话的好, 不然送到官里去,板子 打棍子夹还得照实招认,何必受那份苦呢?" 联璧冷笑一声:" 送到官里,先问你一个诬告上官之罪!"见两位绅士发怔,联 璧得意地说 ," 我们是扬威将军大营里的人! 来此公干,你们怎敢如此胡行!" 黑胡子惊奇地就要有所表示,花白胡子拦住,又问:" 有何为证?" 联璧看了一眼仍旧围在天井中的许多人,不说话。花白胡子示意众人退出去, 手持刀枪的人 们议论纷纷地出了大门,但门边还留了七八个守着,看来还是十分 警觉的。联璧注意到了, 有些惊奇,脸上竟露出微笑,这才对天禄一示意。 天禄摘下破毡帽,在他很粗的辫子根儿处摸索着,把搓成一小卷儿的印札拿出 来,小心地展 开交给花白胡子。 这人显然是见过世面的,看过之后,双手奉还,连连说:" 不知上官驾到,多 有得罪,乞见 谅,实在是误会,实在是误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