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天禄明白臧师爷要孤注一掷,以他天禄为证人,当众揭穿联璧张应云以钳制阿 彦达等人,不 由得担心寡不敌众,招来杀身大祸。臧师爷要他放心,说有将军在, 多年好友,决不碍事。 臧师爷果然为人光明磊落,经了这许多气恼愤慨,睡下以后仍是十分安稳平静, 还轻轻打着 鼾。小床上的天禄翻来覆去,半醒半睡,很累很辛苦。他总是听得耳 边喧闹呼喊一阵接一阵 ,仿佛眼看着溃败的人群如钱塘江的大潮,一波高过一波 涌上来,再涌上来,踏着他的身体 逃窜,一个个伤痕累累,血迹斑斑。他想躲, 躲不开;想喊叫又发不出声音,只能拼命挣扎 、翻滚…… " 天禄! 天禄!"臧师爷连喊带推,把他从噩梦中拖出来,天色已明,他擦去满 头满脖子的冷 汗,赶紧起身,匆匆吃了早点,便随同臧师爷一起往天花寺中面见 将军。 臧师爷换了一身崭新的长袍马褂,宽宽的额头闪着亮光,黑眉微蹙,双唇微抿, 使他的方脸 膛显出一派刚毅和正气。他见天禄不住扭头看他,脸上满是振奋和敬 慕,便微微一笑,双目炯炯精神百倍地说: " 此番我臧纡青将以死谏之勇,争天朝体面,保将军一世英名!" 然而,天花寺外竟一派宁静,最令臧师爷和天禄惊疑不定的是,一向戒备森严 的寺门前,连 一兵一卒都见不到! 天禄心知有变,催促怔在那里的臧师爷赶快进寺看看。 进得寺门,一派肃杀气象,大营已无踪影,军士兵勇一个也没有,只几个哭丧 着脸的僧人, 抱着长长的扫帚,清扫整理着满是弃物的房间、走廊和积雪尚存的 道路。 陆续又有两三个住在寺外的幕僚赶了来,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年长的僧人告诉他们:昨晚夜半时分,文参赞大臣率众自长溪岭退回,形状十 分狼狈,全都丢盔卸甲,惊慌万分,文参赞甚至还光着脚哩! 说是夷兵难敌,炮火 凶猛,再不快退,跟脚就要打到这里来了! 大营顿时慌作一团,僧人们都亲耳听到 将军下令说:" 退兵! 快退兵!" 不到半个时辰,文武官员轿马车船和所有兵勇就 都退走得一干二净了,扔下这么一大堆弃物 ,出家人又用不上,得多少日子才能 收拾清! …… 臧师爷面孔涨得血红,额头上青筋暴起,呆望着大佛殿角,好半天不出一声。 大军退走,竟 不通知他同行,弃之如敝屣! 天禄见臧师爷脖筋和太阳穴都像有小锤子敲打似的噗噗乱跳,真怕老夫子气坏 了,连忙小声 喊道:" 臧师爷,臧师爷! ……要不咱们去追赶大营? ……" 臧纡青猛一转身,大步出了寺门。 一阵风过,吹响了佛殿殿角的梵铃。清脆悠扬的铃声,在这寒冷又阴暗的清晨 显得那么凄凉 ,引得臧纡青停步回身又看了一眼,也就看到了仍跟在他身后的天 禄,于是他说: " 天禄,雇船,我们走!" " 还是回大营吗?" " 不! 我决不再入他那幕府了!"臧纡青决绝地说罢,本想就此打住,但终于忍 不住满腔悲愤,沉痛地一字一句低声说,犹如自语," 可叹哪! ……轰轰烈烈大反 攻,呕心沥血四个月,多少财力物力,多少人心人命,顷刻间土崩瓦解,冰消雪化, 付之东流! 天命耶?人事耶? ……罢罢罢!"他用力一甩头,沉默片刻,然后转向 天禄,换了较为平静的语调," 你不是 要去山阴的吗?我们一道雇船,先回绍兴 吧!" 天禄点头,却出声不得。臧纡青的低语使他只觉得心头某个角落正忽喇喇地垮 下去,垮下去 ,变成一堆废墟,一片荒野,他真想伏地大哭一场。 从阴沉沉的苍穹深处,吹下一阵刺骨寒风,漫天飘洒着似有若无的毛毛细雨, 或许是雾霾? 是雪霰?举目四望,天地茫茫,竟是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 … 是涌出的泪水,还是大地真的升起了浓浓的迷雾?…… 是大地升起的迷雾,还是心头重重叠叠、拨不开廓不清、冷如水寒如冰的雪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