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天寿抬起红扑扑的脸,强睁开水汪汪的眼,朝着英兰像是在哀求:" 姐姐,你 走吧,一旦城 破,玉石俱焚啊! ……" " 我怎么能走?" 英兰扬了扬线条刚硬的凛凛黑眉,心平气和地说," 如果城 破,这些箱笼 被抢,我却因避难而存活,如何有脸见夫人太夫人?" 见天禄天寿 急着又要劝说,她摆了摆 手,说," 事情未必就那么糟。刚才姚忠安不是说,制 府已经下令,召集镇江各富户捐款吗?捐款用来犒赏夷兵……" " 对对," 天禄道," 刚才喝酒的时候他又提起此事,说扬州一颜姓大商绅, 醵银六十万贿买夷兵,请其免攻扬州城,说是双方已定成约。但镇江富户逃亡八九, 就算制府下令,急切间怕也难聚数十万两呀……要是那位金老先生所称此地桑梓情 厚,非他处可比,镇江怎么就出不来一个颜商绅?急公好义,简直就是以牛犒敌以 救故国的上古贤人弦高嘛!" 英兰不理睬天禄的讥笑讽刺,继续平静地说:" 看此种迹象,夷兵未必攻城, 我何必定要避 难?这些箱笼可说是太夫人和夫人后半辈子的依靠,全部身家性命 皆系于此,我怎能不与之 共存共亡?" 天禄笑道:" 何以见得城破了这些财物就一定遭抢?只要埋藏巧妙夷兵如何能 找到?况且那 姚忠安答应再派给二十名护院家丁,又有我和老葛成守在这里,难 道夷人有透视眼,能看到地下五尺?岂不成土行孙儿了!" 英兰感激地看着天禄:" 你真的愿意留下守护?" 天禄不笑了:" 只要你肯带着天寿一起出城!" 英兰略感惊异:" 要我跟天寿都走?" 天禄直视英兰:" 依我看,保住性命名节第一,保住财物第二。" 天寿猛然抬头,目光晶亮注视天禄,眼睛里的神情十分复杂,似喜似悲,有感 佩有恼怒,嘴 唇颤抖着,想要说什么,却终于咬牙止住。 仿佛早已深思熟虑,英兰依然固执地摇头,说:" 不,我不能走! 我不会为保 住性命丧失名 节,也不会为保住性命有负太夫人夫人之托。若我死后财物有损, 则我问心无愧;若财物损失而我竟活着,有何面目见先夫于九泉之下?" 醉态可掬的天寿一直不做声,此刻突然激烈地爆发了,跳起来,指着英兰的鼻 子喊道:" 为什么为什么?你到底为的是什么?他已经殉国而去,你再忍辱负重、 再受苦受累、再忍气吞声、再背人流泪,有谁理你?你不管怎么卖力气,不也还是 个偏房?那正室的名分你永远也 得不着了不是?她们轻轻松松开开心心,早早就 回了山阴过她们的安稳日子,把你撇在这危城中苦受苦熬,你还想把命也给她们搭 进去! 爹妈生养你一场,就这么了结不成! 你真真活得 个窝囊,窝囊,窝囊! … …" 连着三个" 窝囊" ,天寿的嗓子都嚷得岔了声,把英兰惊得一时说不出话。 天禄连忙伸手去拉天寿,却又不敢真碰着他的手,只拽他的衣袖,劝道:" 师 弟,你喝多了 !……怎么可以这样对英兰姐说话! ……" 英兰眼圈一红,泪水突然涌出,她咬牙屏息,极力忍住不让它流下来,好半天, 她才稳定了自己的声音,说:" 天寿,连你也不明白?我难道只是为了那个正室的 名分?……我也并不是全为了她们……我只是为了他,为了他能在九泉之下安心, 为了他…… "她哽哽咽咽地说 不下去,泪水哗地流了出来。 天寿叹了一声,转过身脚步踉跄地出去了,还带得小厅的门咣当乱响。 天禄遇到这种情形,倒无所措手足了,他口吃吃地劝道:" 英兰姐,你莫哭, 莫哭嘛……天 寿他年纪小,不懂事,口没遮拦……他实在是刚才喝多了……" 英兰拭着泪,小声嘟囔:" 喝酒,喝酒! ……不要成个小醉鬼了吗?……" 她 心头忽地一动:天寿原来并不非常爱喝酒,近来好像常在醉中……天天为家里事忙 得头昏脑涨,竟忽视了他……不错,连着许多天了,晚饭他都不上桌吃,说是喝醉 酒早早睡了……从哪天开始的?对,是青州兵调入城中那天,他们师兄弟两个游北 固山回来以后,四天了,天天如此! 是怎 么回事?…… 她注视着局促不安的天禄,问道:" 天禄,你刚才是不是说,要我带着天寿出 城避难?" 天禄脸一红,眼睛望定地面,点点头,声音很轻但态度很坚决:" 是。" " 你是想要为师傅留下这棵独苗,对不对?" 天禄脸更红了,迟疑片刻,说:" 也对也不对。" 英兰鹰翅般的黑眉惊讶地扬了起来,目光尖锐地对固执地不肯抬头的天禄看了 好一阵,语气 和缓下来,担心地问:" 前几天出城逛北固山,你们哥儿俩闹别扭 了吧?日常里照面都不说 话……" " 我……" 天禄犹豫着,抬头望着屋顶上彩绘的松鹤延年不到头的图案,但视 而不见,只觉 眼前一片模糊的白色、绿色和红点子在浮动,下不了决心。 " 自家兄弟,何必呢,又是这么个日子口儿! ……" " 罢!"天禄一跺脚,右手握拳在左手掌中一砸,不由自主地做了个台上常用的 痛下决心的 身段,说道," 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惹师弟生气了! ……" 这半天 他第一次正眼看定英兰 ,又是好半天不说话,脸像被火烤着了一样,直红到耳朵 根子,连眼睛都红了…… " 天禄,你怎么啦?" 英兰担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