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只是,天寿生性孤僻,不合群,却是改不了的。 别看他平日文静、温顺,在生人面前很害羞,像所有唱旦角的小伶一样带几分 女孩子气,可人人都能感到他的冷,跟父母姐妹师兄弟们都亲近不起来,反倒拿小 猫小狗小鸡小鸭这些不懂人话的小动物当好友;而对一切天然的美丽优雅,他更是 格外敏感,有时痴迷到崇敬的地步。所以,刚过桥,看到那只靠在树边蹭痒痒的小 鹿,他就忍不住走近,伸手轻轻抚摸它柔滑的带着白色斑点的皮毛。 驯养的小鹿习惯地探过头来嗅他的手。他不知道这是在讨吃食,还当它对自己 特别友好,便 高兴地一把搂住了它的脖子。小鹿一惊,撒腿就跑,天寿想也不想, 跟着就追。小鹿跑没影了,天寿也上气不接下气地一屁股坐了下来。 他坐的竟是一片软似氍毹的绿草地,周围许多高大的乔木,浓浓的树阴遮住了 天日,空气似乎都是绿色的,流荡着水声、树声、鸟鸣声,一派宁谧幽深,仿佛不 是人间。小天寿四顾无人,极为开心,立刻扑倒在草地上,像小猫小狗小马驹一样 打滚儿、翻跟头:软翻、空翻、侧手翻、叽里咕噜乱翻,连" 乌龙搅柱" 一类昆腔 刺杀旦的功夫也下意识地添进去,折腾了个痛快。难得有这样的时间地点供他尽情 欢乐,若不是从远处慢慢踱过来一只拖着巨大尾羽 的雍容华贵的孔雀,他还会疯 玩儿疯闹得令他的亲人们难以相信。 天寿从来没有见过孔雀,顿时怔住,觉得气儿都顺不过来了。 是节令已至,或是受了什么刺激,孔雀一抖身子,吭吭地叫了两声,举起长尾, 刷地展开了 雀屏。金碧辉煌、绚丽灿烂,那一个个青绿交相辉映的圆纹,宛如含 笑的美丽眼睛,成扇形地发散开去,把天寿看得目瞪口呆。后来,他不由自主地慢 慢跪倒,朝它拜了下去,轻声地 说: " 老天爷! 世间竟有你这么美的鸟儿! 你是怎么长成的呀!" 他觉得自己的眼泪流下来了,赶紧抹了一把,站起身,应和着孔雀的鸣叫,尽 情地蹦跳、叫 嚷,尽情地表达此刻心头流淌而出的赞美、向往、感慨、忧伤和一 切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孔雀愉快地和孩子同唱同舞,也许感受一样?…… " 谁在那边闹腾?" 一声喊叫,几声脚步响,立刻令孩子和孔雀从忘我忘情的 天堂跌回到人 世间。孔雀抖抖身子,收起尾羽,保持着高贵的气度,旁若无人地 踱开去。孩子也如梦方醒 ,重新打叠起文静温顺的小大人儿精神,站在辛夷亭外 一棵紫玉兰树下静候。 来人是胡昭华。他竟不再认得小天寿了:" 你是哪一房的家生奴子?还是新买 来的小厮?" 胡昭华头戴簇新的朱纬帽,鲜红的缎喜褂罩在崭新的双喜花纹蓝缎袍外,这一 身红彤彤的新郎官便装,加上喷着酒气的红彤彤的脸,表明新娘已经迎娶进门,交 拜礼也已完成,新郎官正在席间向亲友一一劝酒。是累了、热了还是受不了了,他 这新郎官竟然逃席,躲到今天特 别清静的花园里?…… 从第一次见到胡大公子,天寿就无端地产生了好感和信赖,所以,在双源洞会 有那番他此生从未有过的长谈。细细打量这位公子,总觉得那浓黑剑眉微蹙着痛楚, 含水的眼睛里隐藏着忧郁,连面颊上深深的长酒窝里也闪动着强颜欢笑的无奈。此 刻,天寿几乎认定他想逃婚, 心里对他充满同情,不由得脱口说道: " 唉,您真倒霉,到底没能躲过去。" 胡昭华奇怪了:" 你说什么?躲什么?" " 成亲呀!" " 你……" 胡昭华耸起了眉毛," 你怎么知道我不乐意成亲?" " 您自己说的嘛,在七星岩,双源洞,您忘了?" " 哦,哦,是你,你是--" " 我是小天寿,柳摇金呀!" 胡昭华连连拍打自己的脑袋,笑道:" 该死该死,我怎么把独一无二的说真话 的小友搞忘记 了嘛! 回到广州就百事缠身……可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 咦?不是为您的婚庆连唱五天,明儿就要开锣的吗?" 胡昭华又拍了一下脑袋:" 真糊涂! 这事我竟也没记住。全是家里逼我成婚, 快把我逼疯了! ……" " 都这会儿了,您还是不肯吗?" 天寿叹口气,认真劝道," 您家这么大家业, 不传宗接代 怎么行! 您的婚早晚得结,就甭躲了! 再说,结婚成亲就那么回事儿, 女人也不见得都像您说的那种样子吧。" 听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说这话,实在滑稽,胡昭华不由得笑起来:" 你倒像个过 来人! 你真知 道结婚成亲是怎么回事?" " 知道呀,不就是一男一女睡一块儿,女的在下面男的在上面吗?" " 哈! 知道他们睡一块儿干什么?" " 知道呀,他们就是--" 小男孩儿一时措不出词来,便比了个手势,并耐心解 释说," 那 样,男人又不难过,您干吗要害怕呢?" 这本是一个十分淫秽下流的手势,令胡昭华心旌摇荡,几乎把持不住。可这孩 子太小了,就像紫玉兰树下刚冒出来的蘑菇丁儿,一脸天真、诚恳、纯净,不带一 丝邪念,伸出的手还用的是昆旦在台上那翘翘的兰花指,仿佛在对某种物品的功用 作说明,一片真心只为了劝告和帮助他这个大朋友。冰雪般的童真,熄灭了胡昭华 胸中的邪火和欲念,他轻轻打开小天寿的手势,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