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天如此难过,真所谓度日如年。 只要想一想,每天都能看到的亨利竟不能来,竟不能见到他亲切而英俊的面容、 感受不到他 那双温柔的蓝眼睛的注视、听不到他的略带古怪发音的充满深情的话 语,天寿就感到说不出 的沮丧。 十多天的日夜相处相对,她已经不能习惯没有亨利的生活,她已经离不开她的 救命医生、她的小三哥了。不管她怎么提醒自己,甚至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不断地 对自己重复:决不能嫁给亨利;战争结束英夷回国,就此音信断绝……但她心里另 一个声音又在不断软化她的决心 :分手之前没多少日子了,还不好好跟小三哥相 处?以后再没这机缘了…… 那日清晨从临时停泊处起锚,布鲁克船长的测量船必须赶到大队的最前面,以 测量航道水情,导引舰队顺利西进。测量船从医疗船边经过的时候,天寿早早坐起, 伸长脖子从圆窗朝外看,希望能看一看她的小三哥工作生活的医疗船是个什么样子。 测量船虽然不像战舰那么庞大,也有两层舱房,天寿的小屋在底层船尾上,从医疗 船边经过的时候,在舱内又坐在床上 ,很难看清它的全貌。 天寿感到不足,很想下床,腿部的疼痛令她站不起身。这时听得小杰克在舱外 喊道:" 快看 呀! 那不是亨利医生吗?" 天寿像听到极强大的号令,自己也不知 道是怎么坐起身,怎么下 了床,怎么站起来,怎么扶着墙走到甲板上的。 医疗船已经落到远处,小杰克还在大喊大叫着亨利医生,乱挥着两只细胳膊。 天寿看到薄雾中医疗船的船头上,有一个人影,还在招着手,那一定是他! 那只能 是他! 天寿激动不已,也随着小杰克一样挥手喊叫,她不知道自己喊的是什么,是 亨利医生?是小三哥?抑或只是啊 啊地长叫?但她确信,他一定看到了她,听到 了她! …… 医疗船终于被别的高大战舰完全遮掩,一点也看不见了,天寿浑身一软,差点 摔倒,这时才 感到了伤口的疼痛,不觉冷汗淋淋。 这三天,天寿无心做任何事情。 画册不想看,饭不想吃,茶不想喝,若不是亨利医生留给她的安眠药剂,她连 觉也睡不着了。已经能够扶着墙走来走去的她,甚至没有心思到这艘新奇的测量船 的各处看一看,只在夕阳西下、江面一片嫣红的时分,她才会倚着船栏杆吹起她的 洞箫。她心里希望低回悠扬的箫 声能传得很远很远,一直传到亨利耳边…… 终于将要停泊,天寿非常兴奋,很早就起身,仔细地洗头洗脸洗身,小心地用 夫人给她的胭脂香粉和青黛给自己上了淡妆。陈妈又自告奋勇地来为她梳理那一头 乌黑发亮的又长又软的头发,一面梳一面不住地唠叨着说,多亏亨利医生,姑娘得 了救,还不落一点残疾,不然这么一个绝色佳人不就荒废可惜了吗?这回他要是看 到姑娘能站起来能走路了,不知道有多高兴哩! …… 天寿的心思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陈妈的唠叨她全然没有听进去。 自从离开宁波到镇江,她就不曾像男人那样剃头,额上的短发长得有两寸长了, 此时她用陈妈给她的一枚镶珠发卡把一半短发在头顶别住,另一半自然垂下,正如 一道齐眉的刘海,使她的面庞更增妩媚。她对着墙上的西洋镜子,用一把小木梳轻 轻地把刘海梳了又梳,朝左一 些或朝右一些,这边密一点,那边疏一点,一忽儿 对着自己皱皱眉头,一忽儿又抿嘴儿一笑 …… 其实她一直晕晕乎乎,只觉着全身血流的声音在耳中轰鸣,只觉得要用整个心 去迎接等候已 久的时刻,外部的世界对她来说已经不存在了。 舱外,倚在舷栏上的小杰克忽然叫了一声:" 哎呀快看! 亨利医生就要上舷梯 啦! ……" 天寿浑身一震,如受电击,只觉热血沸腾,心跳如鼓,一股异常强大的热浪汹 涌而来,她像 遭到突然袭击一样,猛地一怔,跟着就惊慌地大叫: " 陈妈妈! 陈妈妈! 快来! ……我不行了! ……" 给天寿打好辫子,刚刚回屋去取头花的陈妈,闻声赶来,见天寿摇摇欲倒,连 忙扶住她,问 出了什么事。 天寿嘴唇哆嗦着,哽哽咽咽地说:怕是伤口裂了,流血呢……说着,泪水霎时 就盈满眼眶。 陈妈疑惑道:明明已经长好了,怎么会呢?……让我看看。 一看之下,陈妈笑了,说:" 傻孩子,该恭喜你才对,你真的全好了!"见天寿 迷迷瞪瞪的 样子,她又小声说," 你的经血通了,真的是个好女人啦!" 天寿愣了片刻,满面通红,眼泪哗地如雨落下。可她又忍不住地咬着嘴唇笑, 后来嘴唇也咬 不住了,只管边落泪边笑,泪止不住,笑也止不住…… 陈妈赶紧脱身出来,理头发整衣裳拍脂粉地帮她收拾,说客人就要来了,脸上 横一道竖一道 的像个什么样子…… 刚收拾完,甲板上就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天寿的心狂跳不已,跳得惊天动地, 跳得山呼海 啸。她又觉得身子轻飘飘的,似要跌倒,满眼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 清楚了。 亨利极力克制着才没有跑,站到舱门口时竟比长跑后还喘息得厉害,胸口在大 起大落。 四目相交,似乎碰撞出了电火,两人都觉得眼前一亮,心头一热,说不出的兴 奋和甜美,眼 角都盈满了滚烫的泪,却又都疑惑着是真是幻是梦。